通常情况下想到这里我都会见好就收,但这一刻我忽然觉得我可以想下去。
妄想没什么错,只要合理控制,好歹会给人一丝慰藉。是我以往对自己太绝情,害怕一旦开始就沉迷其中,所以不肯留下丁点余地。
可这时候就算是沉迷也不要紧了,我能够天马行空地大胆假设。我想了又想,竟然觉得思绪晦涩,像是很多年没有拆开清洁的机械关节,内里灵活,润滑的油液中却黏满污垢。
陈玠没有骗我,他说那些年里头追杀我的修士都是奉了师门命令前来,就一定确有其事,这么一说,那些渡劫后期的大能不可能不知道我藏身在何处。
他们没有打上门来,唯一的可能就是我被保住了,是我的便宜师父和剑宗毫无保留地接纳了我。剑修的攻击力是最强的,剑宗的大能性格又洒脱不羁,没有长者包袱——从他们总是兴致勃勃地下场来揍我就能窥得一二——豁出去要保住我几百年也并非难事,何况我停留的时间远远没有几百年那么长。
如果……如果我那时候不是那么固执,如果我没有决意修行那部魔功,而是听从便宜师父的话留下来练修行剑道;如果我当时不是那么冷酷无情,留下来看看我的便宜师父和这个白捡来的宗门为我的付出;如果我能为此化解心中的戾气……
我有那么多想要的如果,那么多如果只要有一个发生,迎接我的都是不一样的结局。
然而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如果,这世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也是如果。
我把视线转到了这个小摊上,人们在初冬时节吃得脸颊通红,梳着高马尾的学生妹子和凸着啤酒肚的中年谢顶老男人有着如出一辙的神态。椅背上胡乱搭着厚外套,大人吃着喝着,很小的小孩子站在椅子上,袖口被家长挽得高高的,双手抓着一只小龙虾啃得七零八落,连胸前用塑料袋做成的肚兜歪了也浑然不觉。
塑料棚子把周围严密地圈住了,热量和麻辣的香气囤积在里面,这种烟火的、俗世的热闹距离我很远,但我清楚它们都十分真实。
于是这种遥远便倐而拉近,近到我身处其中的地步。
我忽然问钱铮:“你刚死的时候是个什么感受?”
钱铮一耸肩:“就那样咯。”
回答的时候她还在吃,那模样,像是傻大姐,又像是潇洒到把一切都看透。
无所事事的几天又过去了,楚博雅学乖了是的没有打电话过来,我除了上网就是睡觉,偶尔去街上晃来晃去——次数很少,因为无论我去什么地方都会有好奇的眼神一路追随,年轻人比较多的场所还会引起围观。
当然,是偷偷摸摸的围观。大家都算得上是小心谨慎,绝不会把眼神直接放到我的身上,而是借助道路两旁的玻璃、手中的镜子、手机屏幕或者相机来观察我的一举一动。
奈何他们实在是演技太差。
还学不会找掩体。
后来我就懒得出门了,待在家里也不错。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异常仓促,在半空中它们就融化了,地面的人只能看到一粒小小的雪水在混泥土上砸出一个小小的湿点儿,然后这样的小点儿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声势渐壮,汇聚成一场融化的雪雨。
从视觉效果来看这样的雪雨和普通的雨有着显著的不同,雪雨颗颗分明,不会像普通的雨水那样没落地就散成一片;除此之外最显著的不同就是雪雨在下的过程就就很冷,比普通的冬雨、普通的下雪要冷得多。
街上的行人变少了,出租车越来越难打,繁华的街道仿佛忽然间变得空落落的。
我又出了门。
去爬山,因为山顶会有没融化的雪。
白雪会在枯萎的草地和长青的树上铺展,当日升日落,树成了阴影,雪会亮晶晶的,放眼能见的都十分温柔。
我原以为是我一个人去,结果大清早的水杏跑过来敲门,还喊上了:“英英英英你在家吗?英英英英快来开门!英英英英你在家吗?英英英英快来开门……”
“你非得把我名字叫成‘嘤嘤嘤嘤’是吧?”我在她催命一样的呼唤下打开门,“大清早别搁我门口哭丧行吗,我这还有邻居呢。”
她笑嘻嘻地窜进门,大摇大摆地坐到沙发上,左顾右盼,啧啧称奇:“你住的地方这么现代化啊,我还以为你会弄一屋子的法器,再不济也得有唐宋时候的瓷器古画。”
“那我这屋里是不是还得摆上几个毁天灭地的阵法,别人不经允许一进门就灰飞烟灭那种啊?”我关上门,走到她旁边坐下,拿着手机查询从我家到山上的路线。
“感觉你虽然有那种警惕性,但是不会这么小心翼翼如临大敌……你就一点儿也不想念以前?”
“我没经历过唐宋,对我来说唐宋是历史,殷商是传说。”
我说完这句话就闭紧了嘴,没再透露别的东西。
水杏盯着我,我以为她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结果半晌后她忍不住问的却是:“茶呢?”
我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
“什么茶?”
“家里来客人了,主人该上茶啊。”
“没有茶,不过茶壶里有凉白开,想喝多少就倒多少,嫌冷你自己热一下再喝。”
“免了!”水杏冲我翻了个白眼,“你不是过得挺讲究吗,怎么家里连水都没有一口。”
“因为我不喝水,”我回答她,“我喝酒。”
然后我们都沉默了下来——你明白吗,就是那种突如其来的沉默,谁也没有踩中任何一个禁忌之地,谁也没陷入某种尴尬的境地——可是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我们肩并着肩坐在一起,像是幼儿园小班里排排坐吃果果的游戏。
接着水杏问我:“你要出门?”
“嗯,爬山。”我说。
“一个人爬山?真有闲心。”
“你也来啊。”我答得很轻松。
我要去的那座山并不算高,但好在距离本市非常近,坐大巴不到一个小时就到。水杏跟着我去,所以我帮她也买了一张车票,这家伙报身份证号码后我算出她的年龄是二十一岁,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点让我觉得挺有趣的。
一直以来凡人都被放在弱者的地位上,包括人类自己提起妖魔鬼怪的时候也大多都是满心的敬畏,当然了这一点要排除不知道有多想搞到异类来做实验的科学家……哪怕是童话故事,人都是弱势的一方,要经过无数(虽然和玩闹差不多的)艰难险阻才能打败大魔王。
然而现在异类都小心翼翼地藏身于人群里,努力适应人类的规矩,模仿周围的人说话做事着装打扮,唯恐暴露了身份。
有时候我在路上遇见了什么妖怪,都会在心里惊叹,他们打游戏、用表情包,没钱了居然还会利用非人的体质跑到工地上去搬砖,和人类一样嬉笑怒骂,尤其是年轻的一代——大家都疏于修行,混迹在人间,感情充沛得像是小孩子,和我在另一个世界见到的妖怪都不一样。
这种不一样是好是坏?谁也说不清。不同的种族之间必然有所争斗,这和正义邪恶等等都没有关系,只是关乎于生存。
当人类占据了绝对的高位后,无可避免的,其他的种族都会衰败下去,就像同一个花盆里根系不够发达的植株;就如同另一个世界里异类高高在上,而凡人们苟延残喘,挣扎在生死线上。
或许情况还没有那么严重——不过总有一天会这么严重的,这没得说。
我和水杏走到山顶,正是太阳即将西沉的时间。傍晚的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蓬松的雪里,动物们各自安眠,山顶安详极了,安详得像是一个壁炉的火焰边整理着头发、昏昏欲睡的老姑娘。
我随便找了一块儿平地坐下,仰起头,眺望被一枝伸出的枝条斜劈为二的太阳。
水杏站在一边,顺着我的目光也望了过去。
隔了一会她问我:“你在干什么?”
“看落日。”
“既然你要看落日,干嘛要这么早就出发?”
“哪里早了?我们到这里的时间刚刚好啊。”
“可是你把时间都花在路上了。”水杏反驳,“你要看落日,直接过来就行了啊。”
我笑起来:“不把时间花在路上,又花到哪里去呢?”
“看落日呗。”
“可是我看落日不需要那么多时间。”
水杏想说什么,但她恐怕意识到她是说不过我的,就又闭上了嘴。
我凝神远望。
太阳呈现出鲜艳的橘红色,若隐若现的薄云漂浮在它四周,像是一幅传世的油画。但全世界范围内,整个人类的、甚至非人类的历史里也找不出能绘出这幅图景的画家,因为高空中的风让那些薄云高速移动,时间让太阳的光芒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
要怎样的画家才能画出这样的辉煌?光影的转换、岁月的流逝、静止的动感,最吹毛求疵的精致和最雄浑壮阔的宏伟融为一体,永远和上一天有所区别。
“世界上没有一模一样的叶子,世界上也没有一模一样的夕阳。”我自言自语一般说,紧接着问水杏,“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水杏皱着眉:“就不许我想你了?”
我望着她,沉默了一会儿。
“你又不是人啊水水……”我轻声说,“我们才分开一个月,有什么可想我的?”
水杏看着我,说:“你记得可真清。”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