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在掖庭的西北角,与嫔妃所居距离甚远,杂草丛生,荒凉破败。宫殿尚能看清大概,却是檐瓦残破,朱红的漆色剥落,雕栏横梁上堆积着厚厚的灰尘,蛛网凌乱密布。
五月里日头渐毒,林云熙坐在肩舆上额头直冒汗。青菱一边给她打扇子,一边忧心忡忡地抱怨,“主子何苦亲自来一趟?大热的天,有什么您吩咐一声就是了,冷宫阴气重,多不吉利!”
林云熙双手微微拢住小腹,淡淡笑道:“只是把人叫出来问问罢了,我又不进去。”
青菱狠狠道:“有什么好问的?陈氏谋害主子证据确凿,留一跳命给主子处置算是对得起她了。”皱着一张小脸,“您身份尊贵,怎好以身犯险?”
林云熙笑着摇摇头,她就是专门为了陈氏来的。纵然庆丰帝给出了十足的证据,琥琳查出来的消息也是相同的答案,但她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无论是庆丰帝那一个代表着隐瞒和谎言的动作,还是那些串联起来矛头直指陈氏的蛛丝马迹,总给她一种莫名微妙的违和感。
在宫里,一切都太正常的时候,往往才是不正常的。
青菱见她神情坚定,知她已拿定主意,不会再听人劝告,也只能惺惺做罢,暗暗朝着跟来的宫人使个眼色,不管怎样都要护着主子周全。
还未走进冷宫的大门,便可听见女子嘶哑尖利的叫骂,夹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林云熙心下一顿,颇有些毛毛的感觉。
冷宫的总领少监姓,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头发束得一丝不苟,因林云熙提前一日告知过,是以他老早就在殿门外恭候,满脸堆笑,恭恭敬敬地向林云熙行礼,“昭仪宜安。”
林云熙扶着青菱下了肩舆,微微颔首,“少监客气。”
少监亲自领着她进了正门,几个内侍在后跟着,拐角推开一间耳房,“昭仪且在这儿歇歇脚。”
屋中尚算干净,桌椅也齐全,林云熙挑了一张椅子坐下,立时就有宫人送上茶水。林云熙接在手里,茶香淡淡,似乎还是上好的香片?
少监搓着手谄笑道:“不是什么好茶,昭仪将就着用。”又转头对着那些内侍喝道:“一个一个在那里干什么?!杵着当萝卜呢?!还不快去压了陈氏来!”
回头对着林云熙嘿嘿笑道:“这些东西都不经事儿,粗笨得很,叫昭仪见笑了。”
林云熙顺势放下了茶杯,淡淡道:“少监要打点宫里上上下下,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为主子们办事儿,哪里算得上辛苦?”压低了声音道:“陈氏得罪了昭仪,就是得罪了奴才,这样的贱坯子就该让她好好吃点苦头。”
林云熙心头厌恶,只嗤笑道:“陈氏再怎么说也是氏族,少监就不怕见罪了陈家?”
少监流露出一点鄙夷和嫌弃,“陈氏是罪妇,左仆射管不到冷宫来。”又讨好谄媚似的道:“有人吩咐了要好好招待陈氏呢!奴才没别的本事,就只能管管这些贱婢了。”
林云熙不耐听这些,目光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少监赶紧低头,闭上了嘴。
不过……有人特意打了招呼要磋磨陈氏?
她略微想了想,陈氏在宫里一项是温柔可人的,除了她,也不曾与谁交恶,对待其他的嫔妃也是交好的多——难道又有人想在她身上泼脏水?
林云熙蓦地沉下了脸,陈氏若有个万一,她这个死对头大概就是第一嫌疑人了吧?虽然没有什么人会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但以此来抹黑一下她的名声也是个不吃亏的选择。
她现在怀着孩子,可不想背后还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那里折腾,还是得好好查一查,心里有个底才行。
不多时,几个内侍嬷嬷便压着陈氏进了屋。
陈氏入冷宫尚未足月,却宛如老了十岁一般,脸色蜡黄,形容憔悴。衣衫破乱,披头散发,十个指甲里都是黑黑的污垢,被宫人一把按着跪了下去,满脸的木然。
林云熙吓了一跳,她几乎不能相信这是曾经娇柔温婉、明媚清丽的宁婉仪!那样苍老而衰败的容颜,木然又呆板的神情,仿佛只是个活着的死人。
她微微皱眉,但心里却没有多少同情。陈氏走到这一步,完全是拜她自己所赐,如果她能安安分分一点,不使这些阴毒的手段,凭她的家世和往常的恩宠,要个儿子平安一生也不是什么问题。
奈何人心不足,陈氏心眼儿又忒细,跟女人的头发丝儿一样,连已经失宠的嫔妃都下手,用的还是被庆丰帝忌惮的禁药,庆丰帝能放过她么?
林云熙目光在陈氏脸上一略而过,慢条斯理地开口道:“陈氏,你可知罪?”
跪在地上的陈氏木然了许久,方才抬起头,呆滞的眸中恢复些许神采,“是你。”
青菱眉头一竖,厉声道:“主子问你话呢!”
陈氏“嗬嗬”哑笑,“我已是个废人,徽容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少监挥手一个耳光狠狠扇在她脸上,“贱婢无状!这是昭仪!”
陈氏一边的脸颊高高肿起,牙关松动,唇齿间似乎带着淡淡地血腥味。她伸手抚了抚脸,又放下去,直愣愣地盯着林云熙,“昭仪?你竟然是九嫔之首了。”
“放肆!”少监又是一个耳光,“贱人也敢直视主子?!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陈氏被连着劈了两个耳光,半点要防抗的意思也没有,忍气吞声地低下了头,“奴……知错。”对着林云熙俯身下去,恭敬地喊了一声“昭仪”。
林云熙怔愣在那里,心下忽然隐隐漫上来一丝寒意,冰凉刺骨。看着陈氏的样子,原本的打算也放弃了,她是想让陈氏好好吃一番苦头来着,可陈氏的样子……
世家的傲骨已去,一个失去了脊梁的人,再怎么鞭挞也不过是身上多几道伤痕,有什么意思呢?她可没有折磨别人肉体来发泄愤恨的癖好。
林云熙闭一闭眼,罢罢手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有话问陈氏。”
少监满脸堆着笑,行了一礼,招呼其余几个宫人出去,躬身哈腰道:“主子尽管问,奴才就在外边儿守着。”复又狠狠瞪了陈氏一眼,“好好答话!”
陈氏恭顺地垂头。
林云熙看着陈氏,缓缓道:“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陈氏微微抬头,似嘲讽似悲哀,“奴无话可说。”
林云熙沉声道:“这么说,你是认了?”她微微眯眼,“我自问与你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曾对你用过什么下作地手段,你为什么要害我?”
陈氏脸上的表情从迷茫到恍然再到木然,讥笑道:“害你还要理由?”她目光一瞬间森然而凶狠,“都是一样的,凭什么你独得盛宠?!凭什么只有你被圣人放在心上?!就凭你那张脸?林云熙!漂亮的女人不止你一个,凭什么是你?!宫里那个人不想把你拉下来?凭什么圣人这么宠着你而不是我?”
她声音暗哑低沉,粗嘎难听,像是漏了音的笛子。
林云熙心下一叹,女人的嫉妒心果然是不能理解的,她淡淡道:“所以你在那柄扇子上薰了苍术?”
陈氏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错愕,惊讶地道:“你说什么?什么苍术?”
林云熙皱起眉,陈氏的样子似乎不像是说谎……
她慢慢道:“端午那一日,御酒坊秦典仪送上的“桃花蜜”和薰了苍术的扇子,难道不是你的手笔?”
陈氏嗤笑,一脸厌倦,“昭仪觉得是便是吧,我已经是个罪人了,再多一项罪名又何妨?”
林云熙微微一愣,这是什么话?
陈氏轻轻一笑,“宫里栽赃陷害的事儿还少么?我是不是被冤枉不重要,只盼着昭仪别找错了人。”
她跪坐在地上,仰头望着窗外,脸上露出莫名痴痴怔怔的神情。屋子的窗户半开,隐隐可见一角蔚蓝的天空,几枝碧绿的竹子节节生长,翠意融融。
屋中一时静了下来,陈氏忽然道:“我很后悔。”
林云熙淡淡地看着她,眉心紧锁。
“若是我没有进宫,早该跟着一二好友策马踏青了吧。”陈氏脸上的神情茫然而空洞,“我原以为掖庭才是世上最美最好的地方,可惜……”她怔怔地痴笑,口中喃喃自语般地念道:“天悠悠,地悠悠,浩荡神州九万里,天高鱼跃复何求……我才是个傻的,掖庭……掖庭……不如沧江……不如轩北……”
林云熙听得有点摸不着头脑,陈氏说这些做什么?表示她现在觉得,自由比锁死在宫里重要所以幡然悔悟了?
只是选了这条路,就没有后悔的余地!当初又不是有谁硬逼着她,若是真的不想,让她爹报了名字免选也不是不行,除了少数几个去内定了要入宫的,其余世家诸女并非都在参选之列,早早定了亲的也不是没有,陈氏到现在来后悔,晚了!
她虽然心底对陈氏稍稍起了那么一咪咪的同情,但想起她往日所做和曼陀罗,这点儿恻隐之心便丢到了九霄云外。
良久,陈氏又恢复了那样木然的神情,只是眼中多了灼灼的光华,恍若灰烬的最后一丝火星,又像是落日那一片燃尽的余辉。
陈氏支撑着站起身来,向着林云熙低低福了一礼,“我没有指使过秦典仪。”她拢拢杂乱的头发,自嘲地一笑,“若我还能使得动外面的人,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
林云熙心下一动,的确,陈氏如果还能不安分到给她下绊子,哪能由得冷宫里几个内侍欺辱?可是这个结果是庆丰帝给她的,圣人有必要骗她么?
心底那种微妙的违和感更加强烈了,她觉得自己要好好理一理头绪才是,也没有心情跟陈氏掰扯下去,是不是她动的手暂且不说,庆丰帝既然说了是陈氏,那不是也是了。
林云熙淡淡道:“你不必多说,指使秦典仪换酒,又在我用的扇子上薰了苍术,一个谋害皇嗣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皇嗣?!”
陈氏陡然一惊,直直地看向林云熙腹下,只觉得满嘴的苦涩,“你……你有孩子了?”
林云熙面上冷冷,“圣人说了,你任由我处置……”顿一顿,“总归孩子无事,我也要为她积一点阴德。我不会要你的命,也不会简单地放过你。”
陈氏颓然逶地,颇有些失魂落魄,“孩子啊……孩子……”
林云熙不再理她,扶着青菱的出去了,她在冷宫待了不短的时间,再不回去,宫里上上下下又该急得跳脚了。
临走时她特意叮嘱了少监,看好了陈氏,别轻易叫她死了。
少监忙点头应了,冷宫里死一个人容易,要一个人生不如死,更容易。
回宫时天色渐渐暗了,有乌鸦惊飞,风声飒飒,在冷宫前显得格外阴冷。
青菱小心地道:“主子觉得陈氏说的是不是真的?”
林云熙神情厌倦,“真的假的都不重要,圣人说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
青菱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却被林云熙止住了,“这事儿再说吧,我乏得很。”
在肩舆边上跟着的秦路默默垂头,主子似乎……也是有疑心的?
秦路虽说是昭阳殿的总领少监,但自跟着这位主子,就没有任何表现的时候。
内务被董嬷嬷打理地井井有条,外面又被琥琳那个一手包揽,几乎没有他插手地余地。手下的内侍也差不多被董嬷嬷收拢了过去,现在他除了跟着主子出行请安,完全就是闲置着,没有用武之地!
清闲是清闲了,但是!不被主子看重的仆从绝对不是合格的仆从!再这样下去,他这个昭阳殿少监就要被架空了!
最要命的是,他现在被绑在昭阳殿的船上下不来,另投新主?秒秒钟昭仪就能把他给灭了!而以他现在的情形,昭仪能放着他继续在昭阳殿就已是心存仁厚,最怕的是哪日昭仪想起来要找个替罪羊,他这样闲置着没有用的不就是最好的人选么?
眼看着昭仪怀了身孕,林夫人又送了人进来,听说还有一位手段高超又忠心有加的,越发显得他没什么地位了。
秦路咬咬牙,他可不能折在这里!
看这一位的手段多以阳谋为主,但宫里哪能少得了阴谋诡计?琥琳那边人脉宽广,打探消息固然出色,但真要论起那些阴私手段,又怎么比得过他这一个在宫里几十年的老内监?
前两条路都堵死了,想要成为心腹,就只能走最后一条。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林云熙沉默晦涩的神情,或许,这次就是个机会?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