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后,是要变成星星的。
那天晚上,我在自己的花院里,看了一晚上的天空,天空一反常态的疏朗,除了那一轮清月,半颗星星也没有。
五更天的时候,我雇了马车,出了城,除了那颗红葶,别的我几乎什么都没带。
一路向南,去那个我和从湛梦想诗书终老的地方。
我的珠子被赵祯拿去了,赵祯,他知道我来去都是依靠这颗珠子的,我没有想到他的心计竟如此,趁着我痛苦的时候把这颗珠子取走了!
原来,他早就布好了局。
我几欲苦笑,嘴角却怎么也牵动不起来,马车颠簸,我紧紧搂着怀里的红葶,红葶的叶子上有些许毛毛的尖刺,我的手上訫出点点血迹,我却丝毫不觉得疼。
一个人身上已经千疮百孔,这点痛算什么。
天空蒙蒙的,将明未明的时候是最冷的,我抱着红葶紧紧的蜷缩着,我们的马车后面,有一队人马总是跟着我们,像个甩不掉的影子一般,却始终与我们保持着距离。
大内的士兵,不用看就是了。
心灵和身体上的痛楚已经让我丧失了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只觉得自己犹如行尸走肉般颠簸着,饿了吃干粮,渴了喝水。
路上的行人,天际的飞鸟,乱舞的树叶,纷繁的花朵,都是匆匆忙忙的样子,朝着他们既定的命运义无反顾的奔走,而我,我的命运是什么?我行走的方向是什么?没有从湛去江南干什么?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越来越害怕一闪而过的白马,那是从湛坐骑的颜色,我越来越害怕那些缤纷的花朵,从湛曾送我满山的芬芳,我越来越害怕那些行人的歌声,曾经有比这些动听一万倍的音乐,只属于我一人的音乐,我越来越害怕黑夜,因为梦里有从湛,有那颗血红的辛夷树,他的身体里曰曰的血液。
永无止境的奔走,或是逃亡。
无论我在哪个州府停留,州官总会知道,总会有客栈让我免费居住,有三餐供我免费食用,可是那些商贾小贩却都不敢与我多说一句话,我只要一转过身子,他们就会疑惑的对我指指点点,我看着他们,他们立刻噤声,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那些官兵,总是长长的跟在我身后,如影随形,总是停留一天,州府便会请更多的人手把握请出去,不让我有安身之地。
我只有不断的奔波。
总算知道赵祯的用意了,他是想告诉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吗?
呵呵,我多想笑,却发现唇角已经很难牵动起来了,我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白天总是在不断的奔波,晚上睡觉也是半梦半醒的状态,我总会梦到那个血色的黄昏,那颗辛夷树,从湛的鲜血染红了满树的花朵,任我多么撕心裂肺的痛哭,喊他的名字,他都不肯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夜间哭着哭着就醒了,精神恍惚的很厉害,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中盯着我,我不敢睁开眼睛去看。
是我作孽。
颠沛流离了好几个月,当初雇的马车师傅早已经离去,别的州府的马车师傅都不敢载我,我日间便只能抱着怀里的红葶徒步走过山坡、河流。
感觉自己好像快要支撑不住了一般,有多少个月没有和人说过话了,多少个月了,我摊开手指头数数,手指上斑斑点点的泥垢,都已经干涸成形了。
天气越来越热了,我看到路人都是穿着纱衣了,身上明明蒸腾着热气,我却感觉一阵一阵的发冷,那些行人大多都是奇怪的看我几眼,然后离我离得远远的。
我来到一片芦苇泊边,渡口边有一个茶棚,几个行人正坐在里面喝茶解暑,茶棚的角落堆积着三三两两的茶叶罐,像那种很大的酒罐一样。
我心下一动,径直走了过去,身后的带刀士兵自然也是寸步不离的跟着我的,茶馆的客人们看这个架势,忙站起来躲到一边。
我看他们一眼,并没有想怎么样,我太久没有和人说过话,只想他们跟我说说话,说话就好。
“掌柜的在吗?”我嘶哑的开口。
心里面凄恻不已,不知道自己的声音竟已经这么沙哑了,粗嘎中有嘶嘶的磨声,仿佛有风声在唇齿间流转。
客人们看了看官兵,又看了看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掌柜的呢?这个茶棚有主人吧。”我哀哀的开口。
还是没有人回答我。
他们只是冷眼看着我,像看个热闹一样。
我抓起身旁的碗盘,一个一个往脚下使劲丢,却没有人上来阻拦我,我接连砸了二三十个之后,大声道:“东西有主人吗?怎么没人出来说话?”
几块瓷碗的碎片溅到几个人的脚下,他们忙退后几步,依旧是大气也不出。
他们在茶棚之外,阳光照射的地方,而我,却是个阴暗的角落,与他们格格不入。
我绝望的看着他们,凄软道:“连骂人的都没有吗?”
依旧是无动于衷。
天空稍稍有些阴沉了,狂风开始大作,偶有焦雷自天际滚过,人们开始东奔西走,一对老夫妻在茶馆里打扫这满地的碎片,官兵在桌子上放了好几锭银子。
那个老婆婆叹息一声,也不知道是叹息这扫也扫不完的碎片还是叹息这纷杂纠缠的人世。
他们未必愿意我呆在他们的茶馆里,身子刚刚还很冷,现在额头却有些烫,我不自觉的哆嗦了几下,从茶馆离开,走走停停,来到一片树林。
这树林树木并不是很繁茂的样子,枯干的枝桠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一排一排,鬼魅一般直直矗立,直到天际。
这里有些似曾相识的样子,好像在梦里见过,又好像不是,我迈动步子,吃力的一步步行走。
前面有个小亭,亭边有个小泉,突然好口渴,好想喝口水,我吃力的向着泉眼走过去,眼前却总有一重重的黑影,终于体力不支,仰头便倒了下去。
落地却不甚疼痛,好像什么人抱住了我,额上一凉一热不知是谁的呼吸,我强撑着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乌黑的瞳仁,怎么会是他!
赵祯!这个我永生都不想再见到的人!
“你滚开。”我强撑着不让自己闭眼,嘶哑道:“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他脸上隐有清愁,只收紧臂弯,在我耳边道:“和我回去吧,你游荡了四个月,该明白了,不在我身边,你活不下去的。”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发狂的掐着他的手臂,“我自己会去死的!你现在居然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可以忘记,可我绝不能忘记······你在灵堂里······”
我的气息紊乱,后半句生生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只能用我最恶毒的眼神看着他,恨着他。
风吹过那些树木,哗哗作响,他的身影投在地上,是个拉长的影子,左右摇曳,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在我的耳边低声说:
“即使如此,可在大宋,没有我的允许,你怎么活下去?你连死都死不掉。你还不明白你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我身边?”
“不然,你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你怎么过下去?”
“你回不去,出不了大宋,你现在在我的手上,能逃到哪里去?”
我无法去辩驳他,也没有力气去辩驳,只是努力坐直身子,去抱那颗从湛最喜欢的红葶。
红葶扎在手上,微微的痛感。
“走吧。”他起身拉我。
我用力的甩开他,我绝对不会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因为太用力,自己也重重的摔在地上,眼前的黑影越来越重,终于失去了所有的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