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北游再次陷入沉思。
上官秋水为了保命,一定会说很多真话,但同样是为了保命,她也会九真一假,在众多真话中插上那么一句假话,既让自己无从分辨,也会有属于她自己的图谋。
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重要的只有两点。
第一点,羊伯符就是公孙伯符。
第二点,慕容家有所图谋。
徐北游恍惚间感觉到,魏国也并非他想象中的铁板一块,如今同样是暗流涌动,波涛汹涌。
上官秋水缓缓说道:“徐公子,我知道的东西都已经告知,你能否兑现自己的诺言了?”
徐北游忽然问道:“我杀了上官乱,难道你不想报仇?”
上官秋水眼波如秋波,其中泛起点点涟漪,透出一股冷然,她咬了咬嘴唇,缓缓说道:“徐公子应该明白的,都说天家无亲,我们这些世家也差不到哪里去,我离家多年,休说一个上官乱,就是他们几个全都死绝了又如何?”
徐北游啧啧出声,感慨人心竟可以凉薄到如此程度,真是路再长,长不过双脚,天再寒,寒不过人心。
上官秋水见他没有要动手杀人的意思,伸手轻轻一撩鬓角处的散乱发丝,轻轻说道:“我也不奢望你能痛快地把我放了,能保住性命比什么都强,毕竟天大地大性命最大,老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徐北游平静道:“跟我走一趟碧游岛,我就放了你。”
上官秋水顿时如释重负,眼神中重新焕发光彩,她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不用死了。
两人之间再度陷入沉默,上官秋水凝视着徐北游的侧脸,忽然问道:“你让黄晓逃了,那你的行踪就已经暴露,别忘了这里可是魏国,难道你不怕?”
徐北游微蹙眉头,仍是沉默不语。
她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孟随龙是谁的儿子?”
徐北游道:“知道,孟东翡的儿子。”
上官秋水笑眯眯道:“那你知道他爹是谁吗?”
徐北游哪里知道这个小王八蛋是谁的种,随口答道:“总不会是萧瑾的私生子吧。”
上官秋水好似被狠狠噎了一下,脸色古怪。
徐北游惊讶道:“孟随龙真是萧瑾的儿子?”
上官秋水心情大坏,不愿再多说什么。
徐北游自顾自说道:“孟东翡是鬼王宫中人,鬼王宫又是被萧瑾一手扶持起来的,我先前一直奇怪孟东翡此人为何能位列四大冥君,原来是这个原因,都说母以子贵,难怪难怪……”
上官秋水冷冷哼了一声。
……
离着魏国“东都”还有百余里路程的一条官道上,有三个临时结伴而行的旅人,他们都是要去往魏国“东都”,其中有一名三缕长髯的中年男子,无视“废剑令”而公然佩剑,他还领着个半大少年,同样是背着一柄很长很长的剑,只是两人看上去都有些狼狈,另外则还有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小的老儒生,满头白发,一袭半新不旧的儒衫,背后则还背着一个有些年头的书箱,竟是效仿年轻士子们负笈游学的做派。
背剑的半大少年就很不待见这个老家伙,读书没读出个浩然正气,倒是读出了一身穷酸气,又穷又酸,尤其喜欢掉书袋,满口的圣人云和之乎者也,让自小就不喜欢读书的他感到不胜其烦,可偏偏这个老头还有个好为人师的毛病,没事就想凑过来给他讲上几句圣人的大道理,更是让本就心口窝了一团火气的少年恨不得一剑砍死这个老家伙,只是在九原城遭遇了那个煞星之后,师父的脸色不太好看,少年自然晓得拿捏轻重,不敢轻易造次。
不过他有点想不明白,师父干嘛不直接回‘东都’,而是中途跟这个老家伙结伴而行,难不成这个老家伙还是什么世外高人?可是怎么瞧都不像啊。
正当老人又开始念叨那些圣贤经典的时候,一路上没怎么说话的黄晓忽然开口问道:“请问老先生,你这次去‘东都’是所为何事?”
老人下意识地捋了捋胡须,回答道:“实不相瞒,老朽这次千里迢迢远赴魏国,除了游历之外,还有一个未了心愿,那就是见一见魏王殿下,若是魏王殿下愿意见我这个老朽,那么我想与他说说我的道理,也不算是白来一趟。”
孟随龙撇了撇嘴,嗤笑道:“堂堂魏王日理万机,会有空见你?”
老人不以为意,笑道:“小家伙,要不咱俩打个赌如何?我赌魏王一定会见我。”
孟随龙正要说话,忽然余光瞥见师父的脸色异常凝重,心底一惊,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又强行咽了下去,黄晓缓缓说道:“老先生仅仅是讲道理而已?”
老儒生呵呵一笑,“我的意思就是如此,只是不知道魏王殿下是什么意思。”
心思深沉的黄晓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
老人手搭凉棚,朝着“东都”方向远远眺望,只是样子有些滑稽,像是戏文里的齐天大圣,一直刻意板着脸的孟随龙被他这个动作逗笑,问道:“老头,你要跟魏王讲什么道理?”
老儒生正了正神色,缓缓说道:“与其说是讲道理,倒不如说是老朽想要不自量力地劝一劝魏王,劝他不要妄动刀兵,劝他不要为了一己私欲而让这偌大天下生灵涂炭。”
孟随龙咧嘴一笑,笑却无声。
黄晓忽然按住孟随龙的肩膀,转头对老人微笑道:“老先生,我们师徒二人还有事,要先行一步,日后再会。”
老儒生摆了摆手,洒然道:“去吧,希望日后再度相逢时,咱们三人不要刀兵相向。”
黄晓默不作声,抓住孟随龙身形一闪而逝。
只剩下老儒生独自一人之后,他环顾四周,气态萧索。
然后他开始沿着驿路朝‘东都’缓缓而行。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这一路上,他倒真见识了不少有趣的人。
先是那个年少却白头的年轻人,有锐气,却又将锐气含而不放,就像一把藏于鞘中的剑,不知有朝一日拔剑出鞘时,该是怎样的光彩。
然后是那个复姓慕容的女子,仍像几十年前那般风华绝代,不过却没了曾经的温纯,已经被万丈红尘浸染了本心,徒有一具躯壳。
再有就是刚刚分手的一对师徒了,师父还好,中规中矩,没什么好说的,倒是那个半大少年有点意思,不对,不是有点意思,是大有意思,这样一条翻江孽蛟,若是不中途夭折,日后不知会在世间翻起多少惊涛骇浪。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轮不到他这个黄土埋半截的老家伙来管,也不该他管。
他啊,做好眼前之事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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