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时分,宋官官紧紧握着手中崭新的油纸伞,在后府来回徘徊着。
雨水沾湿了青色的绣鞋和裤脚,她却毫不在意,只是不断抬头看着天色,大概估算着时辰。
其实按照公子的意思,她现在应该走了,而且是马上离开江都,前往帝都去见那位已经贵为当朝次辅的老人。只是她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满脑子想着不管是生是死,总得再见上公子一面,哪怕是最后一面。
忽然,在隐隐约约之间似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宋官官也有些分不清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也许是心有灵犀,宋官官猛地转身,然后看到了露出一张罕见的温柔笑脸的徐北游。
此时的徐北游已经被细雨完全淋透,但脸上的温柔笑意却让他看起来并不狼狈。
宋官官轻轻地收拢起油纸伞,沐雨走近徐北游,柔声道:“公子,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徐北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雨过天晴,大势已定。”
这次去见张雪瑶,他也是悬着一颗心,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他也吃不准张雪瑶的真正用意,直到张雪瑶说明日还有一场家宴后,他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对于翻手之间就可覆灭徐北游的张雪瑶而言,能够说出家宴二字,就已经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宋官官低头轻嗯一声。
徐北游稍微犹豫了一下,伸手半揽住这个始终对自己不离不弃的女子的瘦弱肩膀,轻声道:“你的伤势也不轻,早些回去休息。”
宋官官的头垂得更低,一层淡淡晕红染上脖颈。
“去吧。”徐北游松开手,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宋官官也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应该感到失望,她一直都知道公子是有大志向的人,但是她却没办法帮助公子更上一层楼,比起那位公主殿下,她无论身世还是心机都不值一提。她相信公子终有一天会迎娶那位公主殿下,也许那时就是她与公子缘尽的时候了。
出于女子的直觉,她始终都觉得那位看似从容淡然的公主殿下不会是个大度的人,也许她能容得下很多人和很多事,但她未必能容得下一个不起眼的宋官官。
人生就是那么无奈,总是不停地做着选择,正如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一样,有些时候选择了这个,就意味着要放弃那个。
缘来缘聚,缘去缘散。
宋官官嘴上说不出这样的道理,但内心却是通透如明镜。
她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当她走过转角时猛地回头,看到徐北游仍是站在原地,方才脸上的温柔和雀跃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整个人肃穆又凝重,让她有些莫名心酸。
那个在巨鹿城外有着一脸干净笑容的年轻人终究是不见了,那个曾经跪在地上求主人救她一命的公子也终究是走远了。
所有的热血和意气都被磨平之后,他成了少主,越来越像曾经的主人,沉静且胸有城府,不会再向自己问东问西,不再需要自己去保护,自己也越来越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宁肯这个少主愚钝一些,也不愿意像现在这般出类拔萃。
宋官官转过身去继续前行,眼睛微微酸涩,她不知道这个比自己还要稍小一点的公子少主什么时候才能由衷而笑,也许是已到琼楼最上层的时候?
只是登临绝顶多风雨,那时候的他可还能笑得出来?
她始终都觉得平平淡淡安安稳稳才是福气,可惜他不这么认为。
殊途难同归。
宋官官没有把这些话付诸于口,徐北游也只是察觉到她有些不太对劲,却没去太过深思。
他没有像宋官官认为的那样,满脑子都是功名利禄,他的沉静更多还是掩饰,作为一个上位者中的初学者,他不知道该怎么样去驾驭别人,更没有人会对他言传身教,于是他下意识地模仿着印象中师父的一举一动,从言谈举止到细节神态,越来越像那个背剑匣的老人。
张雪瑶能够轻易接纳徐北游,未必不是因为徐北游与公孙仲谋的这份神似。
徐北游又在雨中站了一会儿,虽然满腹兴奋,但终究抵不过浑身伤势带来的疲乏,自从踏足鬼仙境界后就久违了的倦意缓缓袭来。
徐北游抱起宋官官为他收好的三口名剑,大步朝自己的书房走去。
来到书房,他强忍着倦意铺纸磨墨,犹豫片刻后,提趣÷阁写下六字小楷。
“吾友知南大鉴。”
作为一个半路才开始读书的“粗鄙之辈”,徐北游的书法平平无奇,甚至在此道大家看来有些不堪入目,可徐北游还是想要亲趣÷阁写一封信,写给那名曾经与自己有过一个约定的女子。
徐北游的初衷目的也很简单,就是想找一个人分享自己内心的喜悦。
他想来想去,最终还是选择了萧知南。
“相交时日虽浅,然彼此深知,余今日有言二三,不知当讲与否……”徐北游接着提趣÷阁疾书。
即使到了今天,徐北游仍旧写不出锦绣文章,说起遣词造句兴许还比不过乡野之间的穷酸老秀才,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太可能与文人二字沾边了,不过今天似乎是个例外,今天的徐北游下趣÷阁如有神助,写得好坏先不去说,单从数量上而言,已经是洋洋洒洒近千言。
于他自己而言,更是可以称得上蔚为大观。
写得兴起,徐北游起身从书柜下的暗格中取出一小坛酒,喝酒挥毫泼墨,一气呵成,大有名士文豪的风范。
半坛酒之后,徐北游已经面色涨红,双眼迷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写了些什么,只觉得心中畅快无比。
提趣÷阁落趣÷阁,徐北游把信收起后,将手中的酒往地上倾倒半数,道:“师父,这酒敬你的在天之灵,若是没有你,绝不会有我徐北游的今日,我从小就不是爱说大话的人,我既然发誓要重振剑宗,那就绝不会食言,一甲子六十年,给我一甲子的时间,我给您一个当年剑宗。”
徐北游又将酒倒出少许,“赤丙,这酒敬你,你我无仇无怨,只是时势使然,不过也正是有了你这块足够分量的踏脚石,我才能走得更高,现在你被我割下了头颅,那么我便敬你一杯酒,一路走好。”
徐北游将坛中最后一点残酒全部倾倒出来,醉意醺然道:“这酒,敬你,萧知南,是你让我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也是你让我知道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原来可以这么大,还是你让我知道了天底下还有让我如此心动的女子。”
“师父总说我是第一流的心性,可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第一流的心性,我就是个普通人,跌倒了会疼,亲人走了会哭,无人可言会苦,骤然富贵会笑,如果不是你们,我也许会在丹霞寨里聊度余生,终是一辈子寂寂无闻。此间的幸与不幸,不是天意,而是我的选择。”
徐北游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
最后酒意和乏意一起涌来,徐北游彻底醉倒在书案上。
迷迷糊糊地失去意识之前,徐北游仍旧是在喃喃自语,“我本西北一布衣,不求闻达于天下,只求苟且安度余生,幸赖师父慧眼大恩,不以我卑鄙,先后授剑传道于我,教我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以师父之志为己志,仗剑立世,只求重振宗门。”
“后值师父仙逝,受任于倾覆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有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