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通带人走后,周青几人继续上路,一路再无阻扰。不到两个时辰,镖车安然抵达顺通镖行。
这顺通镖行是一处三进三出的大宅院,街门匾牌上写通红四个大字‘顺通镖行’。进了街门迎面影壁上鎏金一个镖字,外院停放了七八辆镖车车厢,马儿已牵至跨院饲养。
顺通镖行当家的叫周茂行,和两个小妾住在后院。二院正房为客堂,周青居住东厢房,西厢房备以客人住宿。其余镖师佣人则住在倒座房,跨院搭了马厩专门养马。
当年周茂行祖父由延安府迁至信州之时,正值中原与西胡连年交战,百姓流离失所,盗匪山贼也随之四起。周茂行祖父便仗着一身武艺做起了押镖运货的买卖,后经三代人经营方至如今地步。信州至东京大路一条,小路两道,官府、绿林均会卖顺通镖行面子。这里面钱财疏通自不必说,周家几代人行事作风也是缘由。
顺通镖行立号之初便奉行逢人先带三分笑,遇事便让三分礼的准则。到了周茂行当家,更是广结善缘,又在江宁、东京设下分行,买卖做的是越来越大。概因周茂行其人文武双全,年轻时中过秀才,先生喜其文采,赐字景文。周茂行有秀才身份易与官府打好交道,其为人豪爽仗义,跟江湖中人也结交甚欢。若是只论武艺,周家剑法绝非顶尖,能创下这份基业,便是周家人自身的魅力了。
周家一直人丁不旺,周茂行上数三代单传,到了他自己更甚,知天命之年仍无子女。夫人郁郁而终,小妾娶了两房,却都是猴子捞月亮空忙一场。
也是命中注定,本来周茂行已然认了命,不料一日走镖回来的镖师领来一个约摸十岁的男孩,说是路上所捡。自道也姓周,小名三娃,无有大号。周茂行观其五官清秀,难得的是面相忠厚。便收其为义子,当时令曲评话里讲的最多的便是薛仁贵、周青的故事,因此为其取名周青,寄望其能像令曲里的周青一般重情重义。
周青果然对得起这个名字,扶危济困,重情重义,年纪轻轻便在江湖上有了响亮的名号。待到二十岁行冠礼,周茂行恐其年少轻狂,又赐字慎之。
周青冠礼之后,周茂行便急不可耐的为其定下婚事,女方是西城的商贾顾家独女,闺名红英。顾红英比周青小一岁,虽为商贾之女,却也有些才艺,可贵的是温良贤淑,持家有道。
周青一身本领,相貌不凡,红英虽无绝顶之姿,却也温婉可人。小两口相敬相爱,一家人自得其乐。又二年,红英有孕,顾周两家自是欢天喜地。然天不遂人愿,待到临盆之际,竟然难产,母子皆亡。
呜呼哀哉,受此打击,顾老爷竟一病不起,半年后郁郁而终。周茂行本来花白的头发也一夜全白。周青自不必说,自此而后,沉默寡言,在妻儿墓前结草为庵,日夜相守,每日里只一心练剑。如此又三年,周青思念之情稍解,便向父亲说明要外出游历。周茂行心疼儿子,自无不允。
游历三年有余,周青心念父亲便自转回。父子相见,一番欢喜自不必说。
周青闲来无事,便领了镖押往东京,返回途中又自江宁分行领了镖押回信州,这才遇上了林通等人。
周青在外院招呼镖师卸了镖箱,一应登记完毕,这才往后院给父亲请安。
周茂行年岁已高,无事便在后院书房习字。周青进到书房,看父亲正在观瞧一副书法,便走到跟前说道:“孩儿给父亲请安了。”
“青儿回来啦,一路还顺畅?”周茂行转头笑道。
“一路还算顺利。”周青便把一路上见闻说与父亲听。
听完周青路遇林通、事后赠金的事情,周茂行哈哈笑道:“我儿行事更胜为父。”
“五十两黄金对我镖行来说也是大数目,孩儿私自做主,还请父亲原谅。”周青道。
“无妨,我顺通镖行虽与江湖中人有所不同,不止要与江湖中人打交道,也要与官府中人打交道,黄白之物自不可少。然我祖辈皆是江湖中人,曾祖更是绿林好汉。祖父办下这顺通镖行不过是为兄弟子孙留个容身之所。钱财非我等所求,不必执着。你能如此行事,为父很是欣慰。”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这周茂行须发皆白,一声长笑端的是豪气盖世。
“孩儿这次去东京,机缘巧合之下,遇到山谷先生,正好为父亲讨来一幅字。”
“哦,我儿还有这种机缘!山谷老人可是我朝书坛泰斗,快快取来!”周茂行年轻时文采甚好,中年之后更是嗜字如命。
周青自包袱中取出卷轴铺于书台慢慢展开,三尺卷轴上正文单书一个侠字,为行书,款文为草书题诗,只有两句。
周茂行慢慢念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又自观望一阵,周茂行摇头晃脑反复吟诵这两句,好一会才又说道:“这诗只留了中间两句奇语,唉…山谷老人一生屡遭厄境,一身才华无处施展,回首间便已垂垂老矣,只叹奈何!”
“是啊,这次孩儿与之相遇之时,山谷先生正负罪在家。未到耳顺之年,便已齿缺发秃,步履蹒跚,孩儿也不胜唏嘘!”
“朝廷之中勾心斗角,自古便是如此,山谷老人的性子不适合朝堂啊!”周茂行叹道。
周茂行一番赞叹,眼睛却始终不离字帖,又看了一会才说道:“青儿你看这行书侠字点撇折捺如长枪大戟,笔力雄厚;草书款文气韵天成、奇逸潇洒。山谷老人病弱之身还能使出如此笔力,可敬可叹啊!”
“是啊,山谷先生与书法一道已浑然天成了。”周青见父亲喜爱,也赞道。
周茂行又欣赏一番才收起卷轴,取来绢布包裹,收至书柜锁了起来。转身拉住周青坐下,拍拍他的手,笑眯眯的说道:“为父也有一桩喜事要告知于你。”
“是何喜事?”
“两年前你是否自西北青凉县一带救过一个女子,随后又一路护送至江宁?”周茂行笑道。
“确有其事。”周青道。
“那女子你印象如何?”
周青琢磨了一下说道:“孩儿当时一路游历至西北,巧合下听说青凉县境内有一匪窝,平日里不显山露水,暗地里却向西胡贩卖妇女孩童。孩儿欲一探究竟,便只身潜入匪窝,那匪窝果然做那伤天害理的勾当。孩儿大怒之下,一路杀将过去,那匪徒虽人数众多,却无孩儿一合之敌,俱被孩儿挑断手筋。说来也巧,孩儿救的第一个人就是那女子,当时匪首正欲非礼于她。待孩儿打发了那群匪徒,便将匪徒劫来的妇女孩童送至青凉县衙。只有这女子却缠上了我,非央我送其回家。”说道这,周青无奈笑了笑,又接着道:“孩儿当时随意游走,本无定处,又怜其孤身一人,远行不便,便将她一路送至江宁。这女子如何,孩儿难以定论,其父倒颇有名气,正是江南药王颜逾明。”
“是了是了,我说的这桩喜事,就是她了,哈哈…哈哈。”周茂行大笑道。
周青一头雾水,说道:“孩儿被父亲说糊涂了。”
“你这孩子是当局者迷!你回来三月有余,为父观你心伤已愈。红英孩儿无福,无法与你厮守终生,便让她去了吧!为父已入古稀,青儿你也将入而立之年,我周家不能无后啊!颜家那女子闺名素衣,人家可是对你朝思暮盼。那江南药王也与为父有些渊源,早年间曾向他求医,此人济世救人,名满江湖。这两年与我数度通信,要与我周家结下这门亲事。只是你一直未曾返家,为父无从提起。这门亲事你意下如何?”
听到中途,周青便欲插言,只是长期以来的家教,让他忍住未讲。待到父亲问起,刚想拒绝,却看到老父满头白发,脸上沟壑众横,心里不忍,便回道:“但凭父亲做主。”
“哈哈…哈哈,如此甚好。为父知道你与江真卿交好,那江真卿与颜逾明又素有交情,便在月余之前通信于他,请他做媒。三天前收到回信,他已于十日前动身赶往江宁,想来此时已然到达。”
周青无奈叹道:“原来父亲早已筹划好了。”
“哈哈...便是聘礼也快备齐了。”周茂行笑道。
一切商议完毕,周青牵马出了镖行,一路来到城西周家庄园,将马交给管家,信步往田里走去。
田里孤坟一座,坟前草庵一庐。
周青走至坟前,摩挲着墓碑。轻轻道:“红英,我来看你了。你一人在此,是否孤苦伶仃?你以前常说来世也要与我厮守,不知你的来世是否已到,我又该何处寻你!”说罢,抽出长剑随风起舞,边舞边吟道: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只见长剑起手甚是随意,缓刺慢撩,柔削轻扫,好似情人间轻言慢语。片刻后,越舞越快,点中带抹、刺中带削,正如爱人间情至浓处如胶似漆。那口中诗词也随剑势时快时慢。一阵疾风骤雨过后,长剑缓了下来,却招招透着厚重,剑气纵横,劈、挂、崩、穿势不可挡。
一套剑法舞完,周青收剑立于墓前,说道:“红英,我常常想起我们在一起的生活,便悟出了这套剑法,不重剑招,只重剑意,江湖人称之为情意剑。”
“今日父亲与我订了一门亲事,周家无后,我不能辜负了父亲。”
“红英,我想你!”说完便摩挲墓碑久久不语,直站到亥时,才回到草庵草草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