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生到门房那里通报。
门房让云祺先在旁边等着,然后安排刘长生在耳房外边和蒋家的长工一起吃饭。不一会儿,从侧门里出来了一人,朝云祺招手。
云祺跟着他进了侧门,从门前照壁那边绕过去,有一条窄路往里走。云祺明白,这是大户人家为仆役下人设置的甬道,这样分开行走,以免影响到主人的心情。
萧家毕竟是从乡下进城的暴发户,当年全盛之时也没有设置这样的仆役通道,他们更享受仆人们卑躬屈身的维恭,更喜欢左呼右拥的热闹。
走了一刻。
终于来到了蒋家后院,云祺只见前方的道路两旁都是笔直耸立的柏树,肃穆的绿意顿时让人心生一种宁静与尊敬;走过小路,眼前出现一个简朴的院落。
嗡嗡的低声议论,说明院中的人数不少。
“这就是蒋家祠堂。”引路人说话之间,两人已经到了院门之前,门口着两名护卫伸臂一拦,“这是萧家介绍的那个乐手,交给你们了。”
引路人走了。
两名护卫目光复杂地上下打量了云祺一番,互相凑近耳朵嘻笑着讨论;云祺咳嗽了一声,问道:“两位大哥,我是自己进去就行,还是要先行通报?”
一护卫瞪了他一眼,朝里面高声唱道:“萧家的乐手到了!”
“进去吧,还愣着干什么?”另一名护卫不耐烦地摆手道。
云祺举步走进院门,绕过花壁之后,看到一堆身穿花花绿绿的男人女人,全都盯着自己看,眼神好奇而同情。云祺被这么多盯着,不由心中一跳,快步从旁边经过。
余光看到他们坐在水井旁边休息,吃东西;旁边还放着鼓、号、笙、管等乐器。他们才是真正的民间“乐手”,从事婚丧嫁娶的祝乐。
从他们疲惫的神情,席地而坐的服装,说说笑笑的轻松神情,可以推断出他们已经演奏完毕,准备离开了……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蒋家请了这么多民间乐手,还要请我这个不专业的“乐手”前来?难道只是因为萧家的关系,只是因为萧家现在要讨好、巴结蒋家,所以就推荐自家的乐生来演奏祭乐?
云祺满腹一肚子的疑惑,往祠堂走去。
不大的院子里,到处都站着人。他们身穿着华贵的黑色绸缎,志得意满,大腹便便,不是达官就是贵族,原本在低声说话,此时全把目光投在了云祺身上。
云祺如芒刺在背。
但多年的冷眼嘲笑、谩骂污辱,炼就了他铁岩一般的羞耻心,纵然千人注目、万人嘲笑也不会脸红、害怕,所以在这些人的目光中,他其实是淡定和从容的。
一个身穿褐色绸服的老头,从祠堂里走了出来。萧家的大当家,二老爷萧魁紧紧跟随他身后半步。一眼看到云祺,就满脸堆笑对褐服老人道:“蒋老哥,这小子就是萧珉那不成器的孙子!咱们阳林县的大笑话……唉,丢人啊。”
云祺宛如未闻,朝两位老人略一躬身,面带微笑道:“萧家老爷子,向来安好?谢谢您老记挂着小的,还介绍生意给我,这位想必就是蒋家老太爷了吧,云祺在这里见礼了!”
“云祺?”
蒋老爷子微微一笑,捋了捋下巴胡子,似笑非笑地看向萧二老爷,嘲弄似地道:“哟,看来传言非虚,这小子还真把萧姓还给你了?我去,你这老脸也挂得住啊!”
萧二老爷老脸一红,尴尬笑笑。
蒋老爷子见萧二老爷服了软,不还嘴,这才向云祺转过脸来,脸色却阴沉下来,冷冷地道:“云祺,你真有骨气,连族姓都敢不要!既然你这么有种,为什么偏偏要缠着一个弱女子不放手?”
云祺认真地看了看蒋老头,问道:“你今天叫我来,是为上京蒋家讨公道的?”
阳林县蒋家与上京蒋家是同一个家族,蒋雪影的爷爷与这个蒋老头是亲兄弟。当年蒋少楷避祸上京,投奔的就是蒋雪影家。
“哈哈,怎么可能?”蒋老头仰头笑了两声,“雪影那个死丫头,向来恃才自傲,我从来都不喜欢她,何况当年她与萧家这门订亲,我还是保人之一呢,她擅自来退婚竟然都没知会我一声,哼!我才懒得管这破事……”
云祺坦率道:“那蒋老爷子你想怎么……”
“嘿,好奇罢了。想呀,你一个落魄家族的普通少年,竟然与上京文院的高才较劲,并且不图财、不为权,总不成是为了‘色’吧?那你也太有志向了,哈哈哈!”蒋老爷子说到这里,忍不住大笑起来。
众人见状,也都纷纷附合着大笑起来。还有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我去,这才是真正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根本吃不上吧,都不一个阶级的!”
“听说,上京蒋家那姑娘现在已经是三星文师,想要娶她光是聘金就得800两金子!普通人想都不要想,这可真是千金小姐啊!”
“千金不算什么,咱们阳林县至少还有十几家出得起这个价钱,关键是星品相当啊,一下子就将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给筛掉了!”
“什么‘星品相当’?”
“你老兄不知道吗,因为现在迎娶女文官成了社会潮流,许多暴发户为此不惜互相拼斗,所以国家引进了新法令,就是说,想娶女文官必须品位相当。比如蒋家这姑娘,她是三星文师,你若想娶她,品位至少在二星以上,不能再低了。”
“二星?听起来,也不是很难嘛。”
“不是很难?切!你去考一个看看!咱们整个阳林县的年轻人,一个二星都没有!”
“咦,没有吗?我听说萧冰瑶有个哥哥,好像也在京城上的武校,挺厉害的呀!”
“你说的是范冰瑶她哥,范冰山吧?”
“对对对,就是他。”
“呵呵,范冰山再厉害,他上的也是武校。武校什么意思,最高也就是九级武生,连一星的边还没沾上呢!”
“啊?原来……武校全是没有星级的武生,只有到武院才开始评级啊!哇去,这也太难了!那岂不是咱们整个阳林县,就找不出一个有资格娶蒋家姑娘的人?”
“嘿,你才知道!”
云祺淡定从容。
他知道他们发笑的原因,但他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能力,特别是有了黑爷这个无名之师后,他对未来的把握更大——他相信自己,终会成为一名大乐师!
而大乐师的品级,为五星以上!
等众人嘲笑完毕,等蒋老头的骄傲开始退散,等到现场开始重归安静,所有人的目光又转到云祺的身上……他才淡淡地说道:“蒋老爷子,请问我什么时候开始演奏?”
“演奏?呃……对对!”蒋老头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自己邀请这小子过来,是以“奏祭乐”为借口,而不是只是嘲笑、挖苦、奚落、打击一番就完事了。
旁边的萧二老爷帮腔道:“都什么时候啦还演奏?你小子足足迟到了半个时辰!人家的正事早就办完了!你这小子,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总有一天吃大亏!”
云祺看二老爷表面语重心长其实包藏祸心的虚伪模样,不由恶心得想吐,淡淡地道:“对不住,只怪我一双腿跑不过大马车。既是如此,我就先告辞了。”
蒋老头道:“且慢,既然来了那就是客人。我蒋家绝不慢待客人,你不如现在演奏一首,以饔宾客,让大家高兴高兴。”
云祺一怔。
高兴高兴?你这可是祭祀家祖的日子,要奏开心的曲子吗?不过,人家正式的祭祀已经结束了,现在娱乐一下宾客也无可厚非。
“那我就奏一首《祝酒歌》吧。”
云祺对杨歌王的所有曲词都非常熟悉,其熟悉程度超过了古典雅曲,所以一旦演奏首选就是白话曲词。这首祝酒歌,显然是适合喜庆的气氛。
“不不不,你奏一首《兔慌》!”
云祺一听,神色微变。
《兔慌》这首曲子他听说过,这是出名的坊中黄调,讲的是一个农妇喂兔子时看到公兔母兔交尾,从而引起春思绮念,唱的对战死丈夫的埋怨,以及对街坊邻居的勾引。
云祺没想到,阳林县首屈一指的人物,竟然会当众邀奏这首曲子,而且还是在他家的祠堂前面……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蒋老爷子的提议竟然引起了院中达官贵族们的哄然喝彩,个个兴高采烈!
我去!
这都是些什么人哪?所谓的贵族,就是这种格调?
蒋老爷子见云祺反应,笑道:“怎么,没听过吗?想当年,你可是阳林县最有名的天才小乐生啊!那我换一首好了,《洗玉曲》会吗?”
人群顿时又是一阵欢呼。
“好!这个好!”
“老爷真内行啊,哈哈!”
“我去,有十几年没听过这个曲子啦!很是期待啊!”
“啊,这个很好听吗?”
“废话!你知道什么叫玉吗,就是玉体啊,哈哈哈!”
“小屁孩哪懂得这种调调,就算会演奏也奏不出精华!”
“就是,这曲子关键是看演奏人的神情,那女人如何下水啊,如何自己摸啊,揉啊……”
“你就浪吧!”
看到院子中众人一个个兴奋到失态,云祺不用想也明白,这也是一首乡间淫曲。此时,他也明白过来,这些达官贵人其实并不常听这些乡俗之曲,不然怎会如此兴奋?
他省悟过来。
蒋老头并不是想要听这些恶俗之曲,他之所以要闹这一出,完全是要他云祺在阳林县所有上流人士的面前出丑现眼,让他永远成为阳林县最大的笑话,让他永远不可能进入阳林贵族富人圈子。就算有归乡富绅黑爷的帮助,他也会被全城的富族排挤在外!
现在,他明白了。
这是一个局。一个萧二爷与蒋老头一起设的局。
他们是为了断绝云祺往上爬的通路,为了报复当日云祺给蒋家带来的羞耻,为了解决蒋雪影退婚的后顾之忧,为了让云祺永远待在社会最底层,永远当一个爬不起来的废物!
他们的用心,好阴险,好歹毒!
只为了扳回一点所谓的家族颜面,竟然不惜毁掉一个少年的人生……
云祺脸色发青,浑身暗暗颤抖!
满院的嘻笑声,宛如一张无情的渔网,将他笼罩在其中,越勒越紧,无法挣脱!他麻木地转头,看向这些人的笑脸,只看到戏谑与兴奋,没有一个同情或善意!
“非常抱歉,《洗玉曲》我也不会。”他沉声说道,“不过,我会演奏《白氏楼望》的一个变调曲,不知老爷子可有兴趣听一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