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林县城。
城南的五进豪院,留在家里护院的几个老妇,差点都认不出杨活了:“小姐,这是新姑爷吗?”
楚洵美红没红脸不知道,戴着面纱也看不出来,反正一声不吭就进屋了。
老大将两辆马车牵进牛棚,西婶给大家打来了洗脸水。
周齐光到里面转了一圈,嬉皮笑脸道:“杨活,你这产业可不小,还说什么平民出身,我差点都信了!”
“滚!”
杨活笑骂,“这还是当年我考上歌徒时,乡里有钱人送的。什么产业不产业,乡下院子不值钱,不过一百多两罢了。”
“靠,真便宜!”
稍事休息之后。
楚洵美指派了一名少年,带着周齐光、魏夫人他们在城里各处转转;她自己要去城里两家药坊查看。
杨活只身前往城西,探望李伯庸李老师。
这也是他回阳林县的唯一理由。当年,若不是李老师一心保荐,他杨活可能就没有今天。
还有那七天的悉心教导,让他学会了空震技法,从而真正摸到了乐道门槛,翻鱼落鹊震塌楼,都得益于此。
马车走了一半,突然座位下面钻出来一个小人。
“波卡?”杨活哭笑不得,“你怎么躲在车上,没和魏夫人他们一起去城里玩?”
波卡这个小野人,刚进城时非常新奇,满足于各种新奇事物的探索之中,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开始觉得无聊起来。
她绛红色的头发,蓬蓬的,从来不用梳子;那几根彩色的羽毛倒是不戴了,弄一条彩带束在额头上;她穿了几天长裙,还是不习惯,现在干脆穿了女仆的窄衣窄裤,倒也干净利落。
“她们要去什么水潭玩,没意思。我看你偷偷摸摸的,肯定是要去什么好玩的地方。”波卡说着,往对面的长椅上一躺。
“我,我什么时候偷偷摸摸了?”杨活郁闷道,“我是去看望一个老师,老师是个五十多岁老头,对你来说更没意思。”
“那可不一定,”波卡坐起来,拨开窗户看路边的高粱地,“你老师会不会放火,会飞吗?”
“不会,他只是个普通的乐校老师罢了,当初是他领我进入乐校大门的。”
“那可就真没意思了。”波卡又躺回坐椅上。
杨活看着路边的高粱地,突然想起这里就是案发之地,想到死去的白天王,想起逃走的蒋少楷,心中颇多唏嘘。
……
下了马车,一进小院。杨活还以为走错了地方。
左边厢房外,搭着一个棚子,一个木匠在锯木头,哈拉哈拉;右边厢房外,也搭着一个棚子,咣当咣当,是个铁匠!
“我去,这是什么鬼?”
要不是看到上房的屋檐下坐着一个妇人,看着有点脸熟,杨活马上就退出去了。
波卡倒是高兴了,她还没见过铁匠打铁,没见过木匠造家具;“哇,这是什么?”欢天喜地跑过去,看稀罕去了。
杨活走上台阶。
妇人放下鞋底,疑惑地看着他。
“师娘,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杨活啊。”
“啊,杨……”师娘使劲眨了眨眼,惊异地道,“那个滴泪乐生杨活吗?”
“正是。”
“哎呀,一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师娘欣喜地站了起来,本想伸手拉他,看他穿一身崭新的绸服,有点不知所措。
杨活连忙伸手拉住了师娘,亲切地问:“师娘,师父他人呢?咱院子里是咋回事,一个木匠一个铁匠,也不嫌吵得慌?”
师娘长叹一声:“唉,乐校招不来歌徒,你老师失业了……他琢磨着卖笛、卖箫挣点钱,可也挣不来几个子。没办法,只好把厢房租出去了。可这院子还是乐校的,估计也住不长久啊。”
杨活心里格登一声。当初他们进校的时候,李老师就有这个担心,幸好招到了他们两个。可不到几天,他们两个又提招走了。
“你老师在屋里呢,也没地方去。”
杨活走进屋里,只见老师对着窗户坐着,手里拿着一支笛在吹;外面锯声、打铁声太吵,他的笛声几不可闻。
桌上放着半碗玉米面汤,两只苍蝇落在碗边上。
“李老师……”
杨活的眼眶有点发红,又大声叫了一声,李老师才缓缓转过身来,一年没见,他似乎更加苍老,更加憔悴了。
“你,你是……杨活?”
没想到李老师一下子就认出他来,杨活紧走两步,激动地握住了老师的手,“是,是我!老师,你……受苦了!”
寒暄之后。
杨活把师娘也叫进来,问他们愿不愿到洛郡,在自己的药坊里帮忙,吃住都有。
师娘倒是愿意,老师却说大孩子在附近当学徒,小儿子也在乐校读书,走不开。
学乐之人,多少都有一些傲骨。
杨活没有再多说。
临走之前,他跟师娘商量说:“你这院子临街,挨着大门盖两间耳房,一间用来卖老师制作的乐器,另一间租出去,怎么样?”
师娘摇头道:“你老师也这样想过,可是……盖一间房也得三四两银子呢!”
“只要你们有这个想法就行。师娘,明天我让人给你一份礼物,你千万要收下;如果有人给你们盖房,也不要吃惊。”
“啊?”师娘吃了一惊,“你这孩子,要干什么啊。”
杨活笑道:“你就等着瞧吧。”
……
“我还没看够呢,就急着拉我走!”波卡嘟着小嘴,不满地抱怨着,“现在又去哪里呀?”
杨活看着窗外,淡淡地道:“城东。”
波卡眨了眨眼,突然坐起来叫道:“呀,我知道了。你是要去你舅舅开的药坊,对不对?”
杨活一愣,转头过来瞪了她一眼,斥道:“你这孩子,怎么总是偷听人家说话呢!”
“哼,谁让你和楚小姐偷偷摸摸关在房间里呢!”
之前,杨活曾向楚洵美打听了萧家的药坊地址。楚洵美建议他们绕道阳林城,不外乎是想让他看望一下萧家人。
杨活对萧家人没有感情;可是明白楚洵美是为他好,也不忍逆她心意。
……
城东。
一小间破落的小商铺,店面只有四平米大小,门口靠着一块原木板,上面用毛笔写了一行字:白云山药坊分店。
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口,一脸萧索地招呼着过路的行人:“九圣水,清凉退热,生肌养肤,白云山九圣水,有需要的吗?进来看看呀,只要4钱一瓶。”
还有一个年轻男子,在店门口左边搭了个土炉,在烤烧饼,卖烧饼。柴禾的烟气,不时地飘到小店里。
中年男子挥手赶烟,吆喝道:“老二呀,你别尽整些湿柴禾呀,这烟雾缭绕的,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谁还进店买药啊!”
年轻男子反嘴道:“前天下了毛毛雨,我去哪里弄干柴?再说,你看人家有钱人都去对面的回春堂买药,谁来你这小破药店呀,你还赖上我的烟了!”
“哎,我说……”中年男人气得说不出话来,叹一口气,又摇摇头,转身进了店里。
对面的回春堂的门口,停着一辆华贵的四拉马车。马车上的杨活,看到刚才这一幕,微微点头。
大舅萧瑜能拉下面子站在门口拉客人;二舅萧珉能打烧饼、卖烧饼……这起码说明,他们都放下了身为上民的优越感,有了自立更生的意识。
这样的话,我倒不介意帮他们一把。
马车随即离开了。
……
当天晚上。
蒋县令等一众衙众,冯校长等一众老师,戴首富等一众富商,齐聚四季大酒楼,为滚石乐队接风洗尘。
杨活不爱喝酒。
周齐光陪他们喝酒,又给他们讲了乐队大赛时的趣事,南野拉练的惊险狩猎,洛郡民乱的妖异之曲……听得众人痴迷不已。
第二日。
上午,他们前往乐功园,拜祭先辈。下午,杨活回到春菜村,给父母扫墓。
城西。
一个少年走进院子,走到上房前。
“大婶,这东西是送给你的。”
师娘接过竹筒,扭开一瞧,里面是一张纸。
“哎,我又不识字,送我一张纸干啥?杨活这孩子真是的……老李,老李!你出来看看这是啥?”
李伯庸不耐烦地走了出来,拿起纸张一瞧,顿时瞪大了眼:“地契?这是院子的地契!天哪,谁送来的?”
“呃,一个少年……送来就走了。”
“难道是乐校,把院子送给咱们了?”李伯庸喜出望外,双眼涌出了泪水,“太好了!”
师娘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这时候,李伯庸突然有人站在自家的大门上,正在拆院墙,他先是惊讶地张大了嘴,突然挽起袖子叫道:“妈的,这院子现在是老子的,谁敢拆我跟他急!”
师娘一伸手扯住了他的衣领,叹道:“你别急眼了,这是杨活弄来的人,帮咱们修两间临街商铺房。”
“杨活?”
“是呀。这孩子怕你拒绝,昨天和我商量的。”师娘扬了扬手中竹筒,突然两张纸条飘落下来。
李伯庸捡起来一瞧:一张是千两银票,另一张是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
“知遇之恩,千金难买;学生心意,万望不弃。老师傲骨,学生钦佩;孩子年幼,莫误前程。”
李伯庸双眼一红,两行浊泪流了下来。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谁也不舍得让他们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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