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杨活都把《小草》当成了儿歌。
他选这首歌,一是受到四音公子唱“巨木”所启发,二是觉得儿歌的旋律简单,与古人简朴的曲调放在一起,少一点违和感。毕竟是作弊,要低调。
可是,他唱着唱着却发现,这首歌竟然是一首旷世悲歌!
从头到尾都是悲剧!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杨活想起了自己入学五年,学琴不成,学鼓不成,学什么都不成,是乐塾里最废的废材!都说寒门出才子,可他却是寒门里的废材!不但富贵学生看他不起,就连穷人家的孩子也耻于和他同行!
“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
这一句听起来似乎乐观向上,但杨活觉得它其实蕴藏着更深沉的悲哀——像我这样的废材,在这世界到处都有,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底层最苦的老百姓,劳苦终日才能糊口,没有时间去烦恼、去寂寞!
何况,只有变得麻木,不去想太多,才能让自己快乐一点。
“春风啊春风你把我吹绿,阳光啊阳光你把我照耀”
葬好父母的那一天夜里,15岁的少年孤单一人睡在自家土房里。眼睁睁望着无尽的黑暗,心中尽是仓皇和恐惧,一直流泪到天亮,只有大黄狗陪着他,不时舔去他脸上的泪水。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学会了独自生活。春天百草发芽,他上山采药;有太阳的时候,就把草药晒干。即便药店老板百般苛刻,即便村霸恶匪时有欺压,但靠着大自然的赐予,他顽强地活着。
“河流啊山川你哺育了我,大地啊母亲把我紧紧拥抱”
他想起了掉下山崖的那一天,浑身伤痕的他,躺在山谷的腐叶之中,却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活着是如此痛苦,死去才是幸福的,永远躺在大地母亲的怀抱!
当他疲惫地合上眼睛,整个世界全都变成了黑暗。
……
唱完最后一句,杨活完全体验了这个孤儿的心路历程,感受到世界上最孤单、最悲伤的灵魂,最黑暗的天空,最寒冷的冬季!
一滴眼泪从他的脸上滑落,滴在地面上,溅起一丝尘埃。
全场一片静默。
就连自傲的四音公子,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沙哑的声音,竟然透着一种特别的感染力,他即便没听懂歌词,也能感受到其中的凄凉、绝望与呐喊!
台下的乐生之中,有不少人在偷偷擦眼泪。几个老师昂起头,让夺眶欲出的泪水又倒流回眼眶。李老师不断用衣袖擦眼,冯校长笑道:“老李呀,你还哭了呀?”
“哪有,我这是眼里进了小飞虫!”
蒋县长似从回忆中醒来,叹道:“这一曲,让人若有所思,心有所感,必达幽扬!”
四音公子朗声道:“可是,鉴钟未响啊!”
是的,鉴钟未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台子后方的鉴钟——它们静默着,犹如一排枯死的乌鸦。
“此曲虽动人,却未能达幽扬之境,想来是这位考生嗓音有瑕疵所致。”冯校长解释道。
台下一片惋惜之声。
只有杨活仍站在原地,形若雕塑。
四音公子心道:装什么装啊,好像你能得到天术似的!
突然,他似乎听到了什么,抬头望向屋顶。
……
回到半柱香之前。
杨活唱完第一节,整个人完全沉浸在过往,不再是他在唱歌,而是歌曲中的情感在引着他唱!第二节一开口,他的歌声犹如一个小石子,丢在虚空的池塘里,荡出一圈圈涟漪。
这些“涟漪”不断地向上触动着笼罩乐校的乐圣光罩,最后让光罩也随之不停地颤动。光罩颤动,不但将一些信息传递到千里之外,也让一些波纹不断向校外扩散。
……
玄黄大陆,向西千里,无边的碧空海中央,囚岛之上。
希声楼九层的静默室中,七个白发苍苍的圣者,盘坐于蒲团之上,此刻同时睁开了眼睛。
“似是豫国?”一个道。
“豫国,洛郡,阳林一带。”另一个道。
“哈,老荀对豫国还挺熟!”有人笑。
“当年去拜过圣祖化蝶之地。”另一个道。
又有人说:“声乐怪异,不似九国之音。”
有人应道:“既能以情感天,必是天择之人,其他不紧要。”
“是,人才难得啊,特别是这个关头……哎,天佑九国。”
另有人道:“沉睡两百年,豫国终于要醒了。老墨该郁闷了,哈哈!”
“呸,咱们乐盟之人,何曾理会过政治?”
“你们幽国的国乐碑,享用着豫国亿万民众的信仰供奉,每年人才倍出,这怎么说?”
“高者抑之,下者举之,天道循环,往复不息。”
众圣者闻之皆不语,缓缓闭上了眼睛。
其中一人,手指微弹,一束微不可见的声波飞下希音楼。长院千间厢房中的一间,突然无声地开了。一名尘冥武士,从檐下阴影,悄然离开。
……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乐校外的松道上,一个女学生突然泪流满面,抱着父亲轻声哭泣,嘴中喃喃着:“妈妈,妈妈,我可怜的妈妈!”
发号牌的老人,靠在大树上休息。突然想到了什么,心中莫名一酸,两行浊泪夺目而出。
阳林城的街道上。一个因丈夫战死沙场而发疯的女人,如游魂一般行走着,无故对着树上鸟儿吃吃直笑。突然间,她不笑了,偏着头似乎在倾听什么,又似乎看到了什么……丈夫的笑脸,孩子的呓语?
渐渐地,她的双眼变得清明。她转头望望四周,突然向一个方向疾行,一边走一边流泪,泪如泉涌。“孩子,我可怜的孩儿,妈妈对不起你……”
郊外田野。一脸病容的中年男子,站在一口田井前,低着头自语:“老天爷啊,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病苦,让我解脱吧!”
一阵轻风吹过,似乎有乐声从空中传来,他抬头看到天边两朵云彩连在一起,其形状就像羔羊跪乳,不由两行热泪从脸上滚落。
“儿啊,你跑这里做什么?”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慌里慌张走了过来。
中年男人擦掉泪水,笑道:“妈,我只是出来透一下气。你看,这天气多好!”
“看你这孩子,身体不好还跑这么远。”母子相扶,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城中一条暗巷里,一个头戴低帽的青年,拿刀架在大夫的脖子上,恨声道:“你这个庸医!害死了我的妻子,今天我要你血债血偿!”
突然间,他全身一震,似乎听到了什么,低下头时已是眼眶含泪,转过刀柄狠狠击在大夫头上:“今日且饶过你的狗命!”
城东一个小院里,一个孩子正在门前劈柴。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走进了院子,她双眼含泪,嘴唇颤抖着,欲语泪先流。
孩子瞥见她站在前面,有点不耐烦地抬起了头,瞬间愣住了。
“妈,你,你……好了?”
妇人点点头,哽咽道:“我可怜的孩儿……”
孩子丢掉斧头,跑过去扑入妇人的怀抱。两人抱头大哭。
……
“大地啊母亲,你把我紧紧拥抱!”
杨活从山崖掉落荒谷,浑身是伤,动弹不得,只觉得与大地同眠是一种最大的幸福。此时,绝望与愤怒占据脑海,眼中泪水干涸。
当第二天太阳照入低谷的时候,他醒来了。一条剧毒环蛇,缓缓从他胸口爬开。他无意中帮它取暖过夜,它则无意中保护他免于野兽之口。
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生命是一种恩赐!
这是致之死地而后生的感悟!
……
一滴泪水从杨活的左脸滑落,掉在地上,溅起几许尘埃。
这时候,他的心中黑暗褪尽,与旧我告别,只留下一线暖阳。
“可是,鉴钟未响啊!”
他听见四音公子在说话,没有转头去看。他听到天空传来美妙的乐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乐声透过屋顶,绕梁数圈,绵绵不绝!
又有风声、雨声,在耳边如泣如诉,良久方息。
“天哪,天降神术!天降神术哪!”李老师突然大叫了起来,还兴奋地跑到台子中央,拉着杨活的双手,不断地欢呼,“天哪,你竟然得到了神术传承!天哪!”
蒋县长满目震惊,不敢置信地问:“冯校长,刚才那乐声……就是神术吗?”
“我们阳林县要出歌王了!”冯校长突然拍桌而起,又搂着蒋县长肩膀,大笑不止,“你懂个屁!那乐声叫‘天音传讯’,是天降神术的征兆!”
蒋县长听罢,双眼发直,喃喃道:“我懂个屁,我啥都不懂,但我知道老子就要升官了,老子绝对要升官,啊哈哈哈!”
台下的乐生们,见识浅少,刚才猛地听到天空传来乐声,还有点懵。这时候看到平时严肃板正的尊长们,在台上欣喜若狂,又听到“天降神术”一词,也兴奋地欢呼起来。
能亲见一次天降神术,一辈子都有吹牛的资本了!
四音公子冷眼旁观,心中不忿道:苍天无眼,祖辈无德,竟把神术传承给那种公鸭嗓,简直是暴殄天物,无异于煮鹤焚琴!
大家疯狂了一阵,渐渐平静下来。
蒋县长拉着杨活的手,亲切地问:“少年,能不能告诉我们,你得到了什么神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