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萧离连胜八局,就剩下最后一场和谢长安的比试了。
四先生谢长安,也是士族出生,不过确是庶出。虽然是老夫子之徒,然更好佛道之说,据闻他曾经三上赤城,论道谈玄。京师周边的佛寺道观,更是他的常去之地。
萧离与他接触不多,但也知此人生性诙谐,洒脱不羁。并且观其大概,也知快要突破大宗师了,对上此人,萧离并无多少胜算。
他走了出来,冲萧离笑道:“萧道友道业非凡,武功也是极高,我甘拜下风。我本不想比试,但师兄坚持,我也无奈。”
他取出一个大碗,说道:“我闲来无事,爱好游戏玩乐。今日你我二人,便来射覆定输赢。”
于覆器之下而置诸物,令闇射之,故云射覆。射覆之学,既是文人游戏,也算道家方术。
若论难度,可能此关于他而言是最难的,射覆之道,乃是于易,理,象,数之中揣度猜测,而取其一。他虽对易理略知一二,各种易书也是熟记于心,但于卜算占卦之学,却并无研究。如今谢长安提及,萧离虽不通其道,但也不拒绝。
“何人为射,何人为覆?”萧离问道。
“既然是谢某提出来的,那自然是谢某为射,萧道友覆之。”谢长安说完之后,便转身离去。
刚走出几步,就听到萧离叫道:“谢先生,东西已经放好,你可以射了。”
谢长安转过头,心中略惊,并没有料到萧离这么快就将东西放好。他头刚转过来,发现包括萧离在内,所有人都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俱都一言不发。
他走到近前,看着萧离全身上下,又看了看这只倒覆大碗。先是拿出三枚铜钱起卦,后来还嫌不够,又取出蓍草来卜算。算完之后,他又掐着手指,空中念念有词。最后,他释然一笑,拿起腰间酒壶,一饮而进。
打了一个饱嗝,他悠然说道:“若是谢某没有猜错,里头应该什么东西都没有。”
“果真?”萧离一脸淡然地问道。
“果真。”
“确定?”萧离再一次问道。
“万分确定。”
这时,元缺已经跳起来说道:“恭喜四师兄,你猜对了。”
而三先生却一脸冷意说道:“不要高兴的太早,他没有猜中。”
“这怎么可能,我明明看到萧先生什么东西都没有放。”元缺不服道。
萧离听罢,将碗揭开,果然空无一物。元缺正待开口,这时,一道剑气横空,将萧离手中大碗击破。
谢长安释然一笑:“原来如此,难怪我卜算出来之后,是“空”之相,却不是“无”之相。空者,合满而言;无者,与有相对。此局是我输了,剑气也算是有。”
如此,九次比道,九场皆胜。
大先生闻言说道:“萧小兄弟之才能,果然不下于前贤。”要知道两百年前扶黎自在天女与荒原司命祭祀前来之时,也不过是只论武力,打败了当时学府的众多宗师。虽然当时武道大兴,宗师比如今要多,但是论起难度而言,萧离所经历确在当时之上。
萧离与学府所比九关,涵盖世间多种学问,文武百工,甚至女红之学,无不包含。若是换成那两位天人武者,却未必能过。
“萧兄弟既已过关,便随我而来,一观众天人法意吧。”大先生冲萧离说道。
萧离反而摇了摇头,微微一笑,说道:“乘兴而来,与诸位一番论道,如今兴致已尽,这些法意我却是没有心思去观了。”他前几日初来之时,本是想看看别家天人法意与太微有何区别,如今他却另有了打算。他看了看顾秋月,对着学府诸位先生说道:“我这位顾师侄,倒是心慕前贤,胸有大志,几位若是同意,便由我这位师侄代我入内一观。”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感觉不可思议,要知道天人法意,当世不会超过三十尊,寻常之人能够得见一尊也是大幸。而如今四尊法意就在眼前,萧离居然直言放弃,让给顾秋月。要知道宗师之辈,观天人法意必有助于自身真意凝练,这也是为何出过天人的宗门更容易成就大宗师的缘故。
大先生说道:“若是萧兄弟执意如此,也无不可。”
顾秋月心下虽然感动,但是却也连连拒绝,希望萧离打消这个想法。萧离说道:“学府天人之道,虽说也是武道,但是走的是人间之道,与我道其实大不相同。这近两年与你行走江湖,观你所为,你的志向我也算略知一二。此间法意,于你实有大用,说不得便可早日成就宗师之境,切不可推辞。”
顾秋月向来温婉从容,听到萧离这番话,也不免眼眶泛红,她朝萧离施了一个师礼,低声说道:“长者赐不敢辞,师叔恩德,秋月铭记于心。”
萧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宗门选我为你的护道之人,我一心修行,也没有什么能够教导于你。修行之事,勿论武道,还是人道,都是自悟自知。今日能替你取得这番机缘,也不枉你我一番缘法。你自去吧,切记外道悉不可取,秉持自心才是正道。”
顾秋月点了点头,便随大先生往草庐而去。
草庐共有四间,居首第一间便是丘先生当年所居。当然八百年来,几乎每年都要重新修缮几次,但是外形却一直还是沿用当年丘先生所筑的样子。
来到草庐门口,当先便是一副对联“至圣无域泽天下,盛德有范垂人间”,横批为“万世师表”。这副对联是丘先生襄助后齐光祖再续齐朝天下后,隐居学府讲学授徒时,后齐光祖在丘先生生辰之时所赠,一直流传至今。
推门进去以后,里面只有竹床一张,供桌一张,其他各种物品都已不再。而供桌之上,没有旁物,唯有戒尺一把。顾秋月心知,这把戒尺便是丘先生法意所在。她出身于太微,也知道诸位天人宗师,所留法意凭证未必都相同。
大宗师之辈若想留存法意,都是自画法相,再于旁边留字,是为凭证。而天人武者,却可以将法意留于器物之中,后人得此,既能得传法意,也能御使法器以抗敌。手中能持法器的大宗师,其实力是普通大宗师难以企及的。太微门中五位天人师祖,也俱都是留下法器传承。
顾秋月在太微门之时,也曾观过玄微祖师留下的玄微印与流云祖师留下的流云剑,自然知道如何观看天人法意。她走上前去,一手放在戒尺之上,突然心神一震,脑中顿时出现一道人影。这道人影衣着朴素,两鬓斑白,手持戒尺,目视前方,悠悠一叹,仿佛在感叹礼教难施,又是在感叹众生苦难。顾秋月突然想到一句话:“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未由也已。”此言虽是丘先生一位弟子所留,但是她也深以为然。
出了丘先生草庐,顾秋月又冲草庐行了一礼,便向旁边草庐而去。
第二间与第三间草庐分别是张学士和朱圣人的,张学士通百家之道,曾于庙堂之上位列人臣之极,为人好学,虽是三公之尊致仕,世间还是以学士称之。朱圣人倒是学丘先生之道,不过丘先生之道,世易时移,几百年下来,变化太大,分为种种学说。朱圣人以后齐一位董姓官员的天人感应学说为基石,创出气理之说,而后为学府主流学说。其他要么被沦为邪说,要么被沦为末学。
当时张学士与朱圣人同时在世,张学士主张百家之说都应传授,而朱圣人却道那些学说于礼教无用,不需传授。两人曾数次争论学府该如何授学,都无疾而终,甚至学府都已分裂之虞。不过当时屡有天人相争,两人需要一致对外,故此事就暂时搁下了。直到后来,太微门玉霄真人北上,两人一齐战死云岭,也就没什么可争的了。
不过自两人死后,学府虽没有分裂,但是张学士之论却终究没有敌过朱圣人。不过三四十年,学府之中,文士俱是以朱学自居。而后虽有老夫子成就天人,开始恢复学府当初授学百家的状况,但是朱学门人还是当世主流,他也无可奈何。
顾秋月只是在两尊草庐门口驻足片刻,也没有进去,便朝第四尊草庐而去。她虽然修为尚不如萧离,但是心中太微门弟子的傲气确实比萧离更甚。同萧离一样,她也是从小在天连山长大,父母师尊都是太微高层,对于这两位被玉霄祖师所斩的天人,她也不想过去观其法意。
学府众位宗师见此情况,一个个心中滋味难言,甚至有几位先生脸上都现怒气。不料旁边二先生说道:“技不如人,又能奈何?夫子也曾言,只望我辈来日有人能斩杀太微天人,一雪前耻。”
萧离闻言,微微一笑:“到底是谁斩谁,还未可知。我太微中人,从不弱于人。”
第四间草庐便是当今老夫子所留,庐上仅有两个大字,穷庐。写的虽是“穷庐”二字,但是其字迹纵横捭阖,倒是“穹庐”的气势。
老夫子乃是几十年前才成就的天人,也是两百年前天人盛世之后唯一成就的天人。他甚少出手,成就天人后唯一一场众人所知的战斗便是,满月入京师,斩尽敌寇头。他一夜之间,杀尽窃据中原几十年的蛮族皇室大臣,为后来大周崛起奠定盛世之基。
对于这位老夫子,顾秋月也是心向往之。其人虽也是学的丘先生之道,却不像朱圣人一般,妄言天理,以天理限人心。老夫子却是以人心衍天理,使人心得有舒展之地。
顾秋月推门而入,里面空空如也,仅一张供桌置于其中。桌上也就是放着一面铜镜,镜面无光无尘。她走上前去,拿起铜镜,发现镜背有一个“心”字,“心”字周围,是四句话,似诗非诗,反而像是谶语,上面写道:“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她沉入心神,脑中显现的是一个青须老者,对月长叹,良久放声大笑,笑声之中,仿佛智珠在握,世事洞悉。顾秋月想起萧离曾经给她讲过的一句话:“即心即道。”用到这位老夫子身上,恐怕是再合适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