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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蓬瀛洲(1 / 1)

梅蕊紧咬着唇,像是撞破了旁人隐秘般惴惴不安,从方才见到福三儿她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实在是未曾预料到会在这里碰上陆稹。照这样的情状瞧起来,他此番出来必然也是不愿为人所知晓的。

趁他还未察觉,装作什么都未看见折身回去是最上乘的法子,梅蕊打定了主意,正要抬步时,陆稹平日里不露丝毫情绪的声音顺着寒风钻入了她的耳内,激得她一个激灵。

她听见他的喃喃,像是朦胧的雾,捉摸不定又迷了人的心神:“万事无不醒,徒令存者伤。”

梅蕊记得这是一首悼亡诗,陆稹的声线本是偏清亮的,但又比那些寻常的内侍要沉一些,介于刚与柔之间,铁画银钩般游刃有力。这句诗从他口中念出来,竟显得暧昧又耐人寻味。

他悼念的是谁,毫无疑问,只有那西内殡棺中的帝王了,冷风吹得梅蕊头皮发麻,她听见了簌簌的声响,是陆稹弯下腰将河灯放入池中,衣摆划过岸旁枯草的动静,她咬紧了牙槽,准备趁着这时候悄悄离去。

夜色太暗了,她瞧不清脚下的路,正巧一截枯枝横在她面前,她抬脚就踩了上去,冬日里的树枝早被凛风刮得去尽了水,干燥酥脆的,踩住了就是极清脆的声响,连带梅蕊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在四下无人的梅林,枯枝折断的声音自然是逃不过陆稹的耳朵,他的低喝凌空而来,激得梅蕊浑身一僵:“谁?”

后有洪水猛兽,奈何前逃无路,纵使现在她把腿就跑但也会因无舟可渡被困在岸边,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骇人的气势将月色都压得昏沉。梅蕊心里计较了一番后,从树后迈了出去,那人的绯色袍角正好跃入她垂下的眼帘中,带着银月的冷光,显得不近人情。

她埋着头,对他行了礼,低声道:“见过护军大人。”

陆稹站在她面前,将手背在身后,因她面向着下边儿,他只能瞧见她的发顶,她梳着盘桓髻,髻侧簪了朵珠花,将她耳后白生生的细腻肌理都露了出来,合似那才剥开的鲜笋。他眼底的神色暗了暗,寒着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梅蕊觉得若是能够的话,这句话该是由她来问他的,她稍稍抬了抬眼,方才陆稹站的那个岸边恰入了眼底,暗沉沉的水泽中一盏河灯随波飘远,那火光瞧着明灭不定,要被这夜色中的饕餮吞噬了去,她唇角抿了抿,才答道:“时节将近年关了,奴婢来此放灯一盏,以托夙愿,未料遇见了护军。奴婢不敢惊扰,正欲离去之时,便被护军察觉,还请护军勿怪。”

她光风霁月般将来意和盘托出,不加掩饰,陆稹压下的嘴角略略松动了些,眼神又将她打量一番后,又问道:“既然是放河灯以托夙愿,那河灯呢?”

怀珠还未来,她哪里会有河灯,梅蕊定下神来,也径直开口:“不慎落在屋中,未曾带出来。”

陆稹嗤地笑道:“既未带河灯,又何来放灯一说,随便寻个借口搪塞我,也需得费神思量下,不然便显得太过敷衍,有负学士盛名。”

这人!梅蕊被他这句话给生生噎住,想来是那回在宫道上同赵淳闹时的那番话被他听入了耳,一直压在心里给她记着,就等着时机雪恨。真是小肚鸡肠,竟未料到他说起刻薄话来也是如此得心应手,梅蕊耳根一热,自己都觉得肯定耳红了,但她于这件事情上确然是没有胡编乱诓,便也硬气地回道:“护军这话说得便是不对了,有疏漏是人之常情,奴婢身正影直,并未拿借口敷衍搪塞护军,护军这般疑奴婢,是护军……”

她的话停顿于此,显然是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将后面的词措讲出来,陆稹淡着神色看着她,颇为善解人意地替她说了下去:“是我气量窄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梅蕊被他惊得一跳,扬起面来:“奴婢并没有这个意思。”

月色破开了那一片薄云,正是寒梅将开的季节,暗香浮动间照亮了她眉目间一晃而逝的艳色,竟和当初天青烟雨般的清淡截然不同。陆稹有些失神,在皇帝向他提起要她来当御前时,他便让人将她的生平都查了出来,是以他对她且算是知根知底。

他晓得她与太后之间的关系,凭赵氏的心性,当初若是有心利用她,是决计不会放任她在文学馆偏安一隅,所以在此之前她与赵氏定然没有太大的牵扯。可事到如今她突然被拎到了御前这个台面上来,赵氏不会放过这个拉拢她的大好时机,基于小皇帝的安危着想,他势必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果然如他所料,太后在第二日便将她请去了兴庆宫,他对她的性情还未曾摸透,不知自己此前的那番警钟敲得如何,才对她的一举一动小心翼翼。但她约莫是藏着一根傲骨,不容他人诋毁或是质疑,否则平日里瞧起来温温和和的人,怎会连着两回都像浑身冒着刺儿般扎人。

他觉得她很有趣,被戳破心中所想也是,眼底都是慌乱和愧意,漂亮的耳廓不知是因为什么而隐隐泛红,干干净净的一张脸,很难不让人心动,陆稹略略勾了下唇角:“那咱家敢问学士,是个什么意思?”

他又在酸她,梅蕊恼得两边脸都在发烫,情急之下就只有一句:“您很好。”

陆稹仿佛更得趣了,他将手掖在袖中,眼底酝着似笑非笑的情绪,存心捉弄:“学士这话说得含糊其辞,不妨真真切切的讲出来,咱家怎么个好法?”

梅蕊未料到他也能轻佻至此,怀珠此前对她讲过的话轰然在脑中炸开,顿时疑云暗生,她战战兢兢地想,他莫不是真的瞧上了她?不然为何要讲这样的话,她不是不通情爱,文学馆中的藏本也有好些志怪本子,她看过,也对里面的那些情深似海却未能两厢厮守的感情唏嘘不已,但这些事落在了自己身上,便让她有些头昏脑胀。

她开口有些磕磕巴巴,话都不太利索:“护军品貌非凡,雅人深致,乃国之栋梁,大缙之福……”

陆稹听她说了一堆恭维之词,尽是些平日里听惯了的话,也觉得腻味,喝停了她,微微眯起了眼,他脖颈外围了圈白狐裘,整个人白璧般无暇,月色替他镀上银辉,他略略侧了侧脸,又变回了那个不近人情的陆护军:“方才就当从没见过我,知道了?”

她忙不迭地点头,听他一声轻笑后抬步从她面前走远,不知是入了那个林间,反正倏忽就不见了人影,大约真的是哪里来的精怪,特地来偷人心的。

冷风一过,梅蕊被吹得打了个冷颤,怀珠的声音倒是恰好传入了耳内,她偏头往自己来时的路看去,怀珠正搂着两个河灯往她这里跑,没一会儿就到了她面前,气喘吁吁地,呵出大团大团的白雾:“蕊蕊,你怎么就跑进来了?本来同我商量好的那个小公公今日不知怎么的没来,换了另外个人,他同我讲你在岸旁等着我呢,可我到那儿的时候却没瞧见你的影子,让我好一番找。”

梅蕊往她后面看了眼,依稀瞧着了福三儿的身影,她扯了扯嘴角,觉得有些僵:“我在岸旁站着无趣的很,便往里面走走,没想到教你担心了。”

“没事儿!”怀珠乐呵呵笑道,挺着胸将怀里的河灯对她显摆,“瞧,我亲手扎的,好看吧?”

她将那盏描了梅花的递给了梅蕊,笑眯眯地:“看呀蕊蕊,这是我给你画的梅花。”

怀珠的画其实算不上好,但却画出了梅树枝干嶙峋的清瘦,梅蕊看得欢喜,将方才发生的事抛去了脑后,拉起了怀珠的手,才惊觉她手冷得惊人,心疼道:“怎么这样冷,是不是因拿了河灯被风吹的?”

“嗳呀,这没什么的。”怀珠嘿嘿笑道,反拉住了她的手往岸边走去,穿过了这片梅林,她从怀中摸索出火石,点燃了火折子,又分别将两人手间的河灯点亮了,怀珠拿肩拱了拱梅蕊:“要记得许愿呀!”

梅蕊笑着应了,弯下腰将河灯送入池中,身旁的怀珠也是,两盏灯并行着越来越远,颤颤巍巍的火光像是下一瞬就会被风吹熄,怀珠念叨着千万别熄,也千万别沉,因为这样愿望便不能实现了。梅蕊抬眼往更远处看去,月色映波,粼粼水光间,先前陆稹放入的那盏河灯已经不见踪影了。

她其实很好奇,那样的人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夙愿,他这般的身份地位,如她方才那一通糟糕的赞美之词般,权倾天下,位极人臣,似是再没有旁的东西是他能看入眼的。

这个问题在怀珠将她拉扯着上了小舟时她还念念不忘地思索着,福三儿在船头撑着竿,有些心虚又有些担忧地将她看着,她很和蔼地对他笑:“有劳了。”

福三儿忙摇头摆手,苦笑道:“姑姑这是哪里的话,小人不敢。”

梅蕊便在没有接话,事后倒也风平浪静得很,陆稹事务繁忙,她见着他的时候也屈指可数,每每出现都是为了小皇帝的某些事,仿佛那晚月下撩人的精魅与他不是同个人,面不红心不跳地,甚至吝啬于多给她一个眼神。

先前的担忧又再度放了下来,梅蕊在御前也从容了许多,只是有失落的情绪隐秘在心间,教她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某日在替小皇帝温习功课时,她突然惦念起自己此前思索的那个问题,以及陆稹的那句悼亡之词。

于是她看着正愁眉苦脸捏着书的小皇帝,鬼使神差地问道:“陛下,护军他与先帝是什么样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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