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零年六月,胡珈瑛入职金诚律师事务所,师从律所的合伙人王绍丰。
这个夏天格外炎热。王绍丰带她从法律援助的案子做起,头一个月总是在法院、检察院和看守所来来回回地跑,起早贪黑,不比刚进派出所驻所刑警中队的赵亦晨轻松。
她跟着他代理的第一桩案子,是故意杀人案。犯罪嫌疑人五月下旬被带进看守所,警方提请批捕时申请了延长期限,嫌疑人家属便已有小半个月听不到他的消息。王绍丰接受嫌疑人老母亲的委托,领着胡珈瑛上看守所跑了三回,总被各种理由敷衍,始终见不到嫌疑人。
第三回,王绍丰就一声不吭地带她蹲守在看守所外头,过了规定的会见时间也不离开。
入夜以后,看守所外边光线昏暗,十余米的范围内只瞧得见一盏路灯。灯光映出空气中飞旋的尘埃,夜蛾扑腾翅膀,飞蚊绕着灯罩打圈。胡珈瑛坐在王绍丰身旁,背靠着院墙,身子底下只垫着一张薄薄的报纸。
执勤的武警换了一拨。手电筒的灯光扫过他们的脸,顿了下,又随着脚步声离开。
王绍丰抹了把脸。
“去吃点东西吧,蹲一天了。”他擦去鼻头的汗水,这么告诉胡珈瑛,“这里我守着。”
挪了挪发麻的腿,她转头去看他。
“您一个人安全吗?”
看守所在湖边一条小路尽头。沿途廖无人烟,距离最近的法律服务所在五百米外的路口。王绍丰笑笑,摇了摇脑袋:“你要我讲实话?多个你这样的小姑娘也没什么用。”而后他停顿片刻,又问她,“你没带什么防身的刀之类的吧?”
坐在墙脚的姑娘摇摇头,“没有。”
王绍丰颔首,撑住膝盖站起身,蹬蹬腿,手伸进裤兜。
“那些玩意不能带。”他说,“我们经常进出公检法,你自己知道是防身用的,人家可管不了这么多。”
跟着他起身,胡珈瑛捡起报纸拍了拍,点头答应:“我记住了,师傅。”
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他犹豫片刻,把它重新推回兜中,腾出一只手来冲她轻轻挥了下,“去吧,也给我买份盒饭过来。”
胡珈瑛在最近的餐馆,打包了两份盒饭。
再回到那个路口,她停下脚步。小道幽深,灯光在榕树枝叶的掩映下晦暗难辨。一眼望去,她瞧不见尽头。
路边的垃圾箱旁一阵响动。她拎着装盒饭的塑料袋,往声源处看过去。是只野狗,低着脑袋,用鼻子拱动堆在垃圾箱边的纸盒。它毛发茂密,不像她见过的那只,满身癞痢。
定定地望了它一会儿,胡珈瑛迈出脚步,走进小道的阴影里。
七月中旬,案子一审结束。
胡珈瑛直接从法院搭公车回家,拿钥匙开门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把身后的门板合上,她扶着门框脱鞋,胳膊上还挂着沉甸甸的包。低头发现玄关多了双鞋,她愣愣,听到脚步声抬头,就看到赵亦晨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盆菜苔:“忙完了啊?”
他穿的背心和短裤,身前还系着围裙。围裙是赵亦清用旧的,紫红的花色,系在他高高壮壮的身板前面,又小又滑稽。胡珈瑛看得忍俊不禁,心头的疲惫也被扫进角落里。她搁下包就走到他跟前,笑着去拽他身上的围裙,“今天回来这么早?”
见她笑了,赵亦晨也翘了嘴角一笑。
“发工资了,多买了点菜。”他任由她拽着围裙的一角,转身往厨房走,“今天吃顿好的。”
这是他拿的第一笔工资。胡珈瑛捏着围裙跟在他身后,往前走一点,就能看到快要咧到耳根子后面的嘴角。“你就鱼蒸得还能吃。”嘴边带笑地随他走进厨房,她发现砧板边不只有条鱼,还有半只光秃秃的鸡。想起家里还有木耳,她计划起晚饭:“还买了鸡啊,那晚上烧鸡.吧。”
赵亦晨摇摇脑袋,已经从冰箱里拿出一包木耳,随手抓了只碗要泡开,“中午一起烧了。”
“行,吃不完晚上就热一道。”胡珈瑛也不反对,拉下他脖子上的围裙,端起他刚放下的那盆菜苔,“我洗菜。”
他笑笑,一面低下脑袋让她摘走围裙,一面给装着木耳的碗里盛满了水。正要拿菜刀接着去剖鱼,他忽然又瞥见她的脚后跟。手里的动作停下来,赵亦晨蹲下身,沾着水的左手掰过她的小腿:“脚怎么破皮了?鞋子打脚?”
被他的手凉了一下,她低头瞧瞧,也才发现脚后跟破了几处皮,渗出星星点点的血珠。
上午胡珈瑛就觉得鞋帮把脚磨得有点疼,没想到真磨破了。“新鞋有点打脚。”抬脚轻轻挣一下他的手,她没当回事,只回过头接着择菜。开庭要穿正装和高跟鞋,新鞋硬,她穿了小半天,磨脚也正常。
身后的人没吭声。等听到赵亦晨搁下菜刀的声响,胡珈瑛才后知后觉扭过头,看见他一声不响走去客厅,拿了酒精和棉签回来。“又不急这一下。”她失笑,手里还择着菜,没挪动脚步。赵亦晨蹲到她脚边,捏着蘸上酒精的棉签,一点一点给她清理伤口。从她的角度,只能瞧见他压低的眉骨,还有头顶的发旋。
“等下个月工资下来了,看看能不能给你买双新的。”她听见他沉着的声音,“我看贵点的皮子都软,应该不打脚。”
酒精渗进伤口,细细密密地疼。胡凤娟头一回给她洗脚的时候,温水没过脚踝,也是这样的疼。
胡珈瑛垂下眼帘,打开水龙头,清洗择好的菜苔。
“刚买的新的,又买干什么。”她笑着回嘴,“新鞋都打脚,多穿几次就好了。”
换另一头棉签伸进酒精瓶,赵亦晨低着眼,没出声。
夜里洗完澡,胡珈瑛没在屋子里找到他。
入夜后为了省电,客厅的灯都没打开,只有卧室开了盏小台灯,从半敞的门边漏出一片光亮。她在玄关看到赵亦晨的鞋,推开门往外头探一眼,发现他就搬了张小板凳坐在门外的路灯底下,叉着腿弓着背,趿了拖鞋的脚边搁着把锤子,手里还抓着什么东西,皱着眉头细看。
胡珈瑛轻手带上门,走近了,才看清他手上的是她白天穿的高跟鞋。
“坐外面干嘛啊?”
“刚问了我姐,她说拿湿布盖着敲一敲就软了。”他拿湿布擦掉鞋帮里侧留着的一点血印,而后叠成两层,盖在那块儿磨脚的地方,“我给你弄好试试。”
外头没有风扇,他只穿一件最薄的白汗衫和短裤,也已经满身是汗。她盯着他背后一片汗湿的深色,瞧了会儿,便回屋拿上花露水和蒲扇,又搬出另一张小板凳,坐到他身旁。赵亦晨已经拿起脚边的铁锤,转眼见她坐下了,只得抹一把脸上的汗,用手肘碰她:“你也出来干什么,回屋里去,外面蚊子多。”
“正好坐会儿,里面闷。”拨开他的胳膊,胡珈瑛把蒲扇放到腿上,倒一点花露水到手心里,给他抹腿和手臂,“涂点花露水,没事。”
她几乎是从头到脚地替他涂,涂得他边敲鞋帮边躲,板着的脸上也染了笑意,半天褪不下去。等用完了小半瓶花露水,她才笑着拿蒲扇帮他扇风。
“凉不凉快?”
“凉快。”赵亦晨埋着脑袋,手中的锤子轻敲湿布盖住的鞋帮,“涂多了就不知道热,容易中暑。”
她弯了眼笑,“你知道啊。”
膝盖一撇,他撞了下她的腿,算是报复。
这晚赵亦晨要值夜班。
八点过后,他洗了澡出门,家里只剩胡珈瑛一个人。她回到卧室,打开台灯,看到小书桌上的记事本。皮面的本子,是他新买给她的礼物,拿来摘抄。摸了摸记事本的皮面,她坐下来,解开记事本的皮扣,再从抽屉里找出一支笔。
笔尖悬在第一面的纸页上,胡珈瑛想了想,写下四行英文短诗。
诗的作者是狄金森。胡珈瑛还记得,这是她逝世后留下的诗稿当中,不大起眼的一篇小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在英文原诗旁写下曾经读过的翻译,胡珈瑛笔下一顿,才接着写下去。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
成为更深的荒凉
手中的笔停下来,没有像原诗一样,给最后一句添上一笔破折号。她搁笔,伏到桌边。屋子里静悄悄的,只亮着头顶这一盏灯。她听着窗外聒噪的蝉鸣,在此起彼伏的喧闹里,慢慢合眼。
二零零二年,胡珈瑛由律师助理转正,开始独立办案。
金诚律师事务所在这年拓宽了办公用地,租下两层写字楼。秋招的收获不尽人意,唯一一个实习生是胡珈瑛的校友,到了最忙碌的年底便被交给她照应。
元旦假期过后的第二天,胡珈瑛带着实习生出庭,直到中午才回到律所。电梯间挤满了窃窃私语的陌生人,她领着实习生经过的时候,认出其中几个是在同一栋写字楼工作的前台。她顿了顿脚步,拐过拐角,远远就望见所里的年轻律师李曾蹲在事务所大门前,手里捧着盒饭,饿狼似的埋头猛吃。
穿着工作服的清洁工正拿拖把拖洗门前那块瓷砖地,脸色有些青白。听到脚步声抬头,她看见胡珈瑛,勉强支起一个笑脸:“胡律师你们回来啦?”
颔首回她一个微笑,胡珈瑛走上前,恰好对上李曾回头望过来的视线。
他挑起沾了饭粒的筷子,指一指连前台都空无一人的律所:“都出去了,你们来晚一步。”
事务所的合伙人说好这天请客聚餐,只留下一个值班的李曾看家。跟在身后的实习生可惜地叹了口气,胡珈瑛只提了提嘴角,目光一转,注意到清洁工桶里淡粉色的水。四下还留有一股不浓的血腥气,她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清洁工拎起拖把,重重地塞进桶里清洗,“有个当事人家属,在我们门口撞墙自杀。”
胡珈瑛一愣。
“人有没有事?”
“送医院了,不知道救不救的回来。”
实习生听完,小心翼翼凑上来:“那干嘛要在我们律所门口自杀啊?”
李曾蹲在一旁,往嘴里扒了口饭,“还不是张文那个案子,最高院核准死立刑了,估计已经执行了吧。”
“啊?张文那个案子?那个案子也是我们律所的律师代理的啊?”
“一审是徐律师辩护的。”嚼着嘴里的饭菜,李曾在饭盒里挑挑拣拣,最后长叹一声,抬头去找胡珈瑛的眼睛。等找到了,他才冲她抱怨:“你说这也怪不得徐律师是吧,证据链完整,哪是他们说无辜就无辜的?要是徐律师听了他们家属的做无罪辩护,说不定还要被打成伪证罪吃牢饭。前阵子不还刚进去一个?搞得律协那边三天两头下通知。”
胡珈瑛回视他一眼,又看看地板缝里的几段猩红,没有回应。
拖把重新拍上地板。水流冲向那几段猩红,推开扎眼的颜色,融成一股浑浊的粉。
王绍丰下午回到律所的时候,已经将近三点。
胡珈瑛站在打印室等资料,听见门外一串匆忙的脚步,回过头就瞧见他步履如飞地经过。没过一会儿,他退回来,手里端着自己的茶杯,收拢眉心,捏了捏鼻梁:“小胡啊,周楠来了,在我办公室,一会儿要走。你记得进去给她拜个早年。”
这是两年以来,他头一次提到周楠的名字。
打印机吐出授权委托书,嗡嗡轻响。胡珈瑛接住它,转头看向王绍丰的脸。
“好,现在去方便吗?”
“行,那我去外头抽根烟。”他满脸疲色,转过身作势要走,而后再次停下。
“拜个年就行了,少说两句。”
她抽出委托书,换到另一只手中。
“我知道,谢谢师傅。”
没时间准备礼物,胡珈瑛便捡了盒备在办公室的茶叶,跟自己新剪的一打窗花一起搁进礼品袋里。
王绍丰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正对着档案室。她正要敲门进去,档案室的门就被推开。徐律师从里头出来,略微抵着脸,拧着眉头。他没穿大衣,身上只一件薄薄的羊毛背心,露出衬衫的袖管,胡乱卷到手肘的位置,模样狼狈而疲倦。
抬眼撞上她的视线,短暂的一顿后,他点头算作打招呼,侧身离开。
回头望一眼他的背影,胡珈瑛挪回目光,叩响面前的门板。
周楠没穿旗袍,也没化妆。
她挑了件奶白色的高领毛衣,外头裹着红色的长款羽绒,搭一条厚实的牛仔裤,还有一双干净的跑鞋。胡珈瑛推门进来的时候,她就坐在窗边的茶几旁,把玩窗台上那盆巴掌大的仙人掌。察觉到开门的动静,她才偏过脸,视线投向门边。
“周小姐。”合上身后的门板,胡珈瑛对她笑笑,提高手里的礼品袋:“给你拜个早年。”
逆着光冲她一笑,周楠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旁。
“开始自己干了?”
“嗯。”在茶几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胡珈瑛捎过茶壶,给周楠的茶杯里添上热茶。
等她放下了茶壶,周楠便搁下仙人掌,拉起她的左手,捏了捏她的掌心。
那手心很薄。五指细长,隔着皮就能摸见骨头。胡珈瑛任她捏着,记起她从前说过的话。
她说,手心薄的女人,福也薄。
“你也别老接那种赚不了多少钱的案子。”周楠垂眼瞧着她的掌纹,嘴边的笑淡了些,“我看你都瘦得只剩皮包骨了。不论想干什么,吃饱饭才是第一位。”
沉默片刻,胡珈瑛点头。
“好。”
她答应得爽快,周楠也忍不住笑。
“今年留在这边过年吗?”
“对,在家里过。”
“跟你老公一起?”
“还有大姑一家。”
她问一句,胡珈瑛答一句。话不多,既不生疏,也不亲近。
周楠松开她的手,面上的笑容褪下去。静默一会儿,她却又笑了。
她说:“我今年也回家,陪家里人过年。”
胡珈瑛坐在她身旁,能看见她眼里映出的天光。就像她曾经坐在画架前的长脚凳上,看着那幅新画的样子。胡珈瑛还记得那幅画里的颜色。大片深沉的绿色,几笔零星的蓝色。
“年后还回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面前的女人沉默下来。
她低下头,从兜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火焰跳动的外焰点燃烟头。火星乍然亮起,又很快暗下去。她吐出一口烟圈,胡珈瑛看到她颤动的眼睫。
烟雾遮住她的眼时,她听见了周楠的回答:“还回来。”
垂下眼睑,胡珈瑛不语。烟气散开,她没有抬头。
“丫头,我抽不了身了。”半晌,她才等到周楠开腔,“我只能等。”
胡珈瑛抬起脸,望向她的眼。
“等什么?”她听到自己这么问。
周楠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薄唇微微张开,唇齿间溢出白烟。
“等时机,也等报应。”她说,“丫头,我得活着等到那个时候。”
好一阵,胡珈瑛没再吭声。
直到周楠快把一根烟抽完,伸手去捞窗台上的烟灰缸,才冷不防听见她开口:“我想请你帮个忙。”
碰到烟灰缸的指尖一顿,周楠想了想,将它拉到跟前。
“说吧,我看看能不能帮。”
“我要找一个人。”胡珈瑛便平静地继续,“女孩子,比我小五六岁,小名叫雯雯。”
把手里的烟头摁进烟灰缸里,周楠垂眼听着,不发一言。
“八八年的时候,她被卖到九龙村。”耳边的声音顿了下,“我在网上查过,能查到的九龙村就有三个。”
“你不知道是哪个?”
胡珈瑛摇头。
“还有没有别的信息?”
她停了一会儿,“八八年,在X市街口菜市场丢的。”
纤长的食指反复碾压着烟头,周楠没有看她的脸,却能想到她的表情。好像当年那个站在寝室门前的小姑娘,一半的脸隐在阴影里,平静,没有情绪。
“那是你妹妹?”周楠问她。
“是我拐的。”
指甲掐进烟头残余的灰烬里,有点烫。周楠缓缓眨了下眼,松开烟蒂,望向窗外。
“八八年,你八岁还是九岁?”
“十岁。”
从写字楼的窗口望出去,瞧不见什么风景。满目林立的楼房,灰色的墙,黑色的马路。行人熙熙攘攘,车辆川流不息。周楠望了许久,也望不见她想要的颜色。
“我想办法,帮你找找。”她收回视线,端起手边的茶,“行了,你去忙你的吧。一会儿王绍丰就要回来了。”
胡珈瑛颔首,起身走到门边。抬手握上门把时,她回过头。
周楠恰好抬眼,看到她站在书柜投下的阴影里,一如从前站在那间光线昏暗的寝室中,眼里没有半点光亮。
“我有妹妹。”她告诉周楠,“也丢了。”
派出所节假日加班,赵亦晨迟迟没有回家。
那天晚上,胡珈瑛独自躺在被窝里,蜷紧身体,轻磨脚上痒痛的冻疮,直到深夜才浅浅入梦。噩梦压在胸口的时候,一双温热的手忽然握住她的脚。她一向睡得不深,一时惊醒过来,身子下意识地一抖。窗帘没有拉紧,外头却未透进一点灯光。
黑暗中她听到赵亦晨的声音:“吵醒你了?”
紧绷的身体松了松,胡珈瑛舒一口气,想要缩回脚:“回来了怎么不睡觉?”说完就要伸手开灯。“停电了。”使了点儿劲捉住她的脚,他还蹲在床尾,“你睡前没开电热毯么?脚这么凉。”
“开了也会凉,想着省电,就没开。”轻轻动了动脚,她催他,“快上来睡吧,都几点了。我还以为你又值晚班。”
“本来要烧壶热水灌个热水袋,结果发现煤气用完了。我给你焐会儿。”赵亦晨语气平平,已经连着两天没有回家,也好像一点儿不困:“你就是平时不注意,才每年都发冻疮。”
胡珈瑛的脚很小,有时穿三十五码的鞋都嫌大。不是双漂亮的脚,还满是粗糙的冻疮,每到深冬便痒。他手上长着厚茧,握上去手感更是不好。但他一声不吭,只把她的小脚捧在手里,一点点轻轻搓热。
喉中有些哽,胡珈瑛轻笑一声,爬坐起来:“那是小时候冻的。”接着便探过身子,摸索着拉了拉他的胳膊,“你上来吧。你身上烫得跟火炉似的,我抱着你就不凉了。”
这么温声细语地哄了,赵亦晨才再给她搓了一会儿就爬上床,躺到她侧旁。她挪动身体缩到他身边,任他伸出胳膊将她揽进怀里,拍拍她的大腿,好让她曲起膝盖,把脚背贴到他最暖和的腿根。
“刚做了个梦。”额头挨在他的胸口,胡珈瑛咽下堵在喉咙里的哽咽,轻声告诉他,“梦到我被人诬陷,结果还碰上蛇鼠一窝。到法庭上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检察院、法院、警察……谁都救不了我了。”
谁都救不了她。她只能等死。
赵亦晨捋了捋她脑后细软的头发,下颚挨上她的发顶。
“是不是白天看到张文的家属了?”他问她。
“你们那里也听说了啊。”
“听说了。”他的胸腔微微震动,声线低缓,“都是她自己选的,跟你们没什么关系。”
轻叹一口气,胡珈瑛把脚挪到他膝间,贴上他发烫的膝窝。“我就是想,万一张文真是无辜的,那怎么赔都换不回一条命了。”她记起白天看到的血迹,“她老婆要不是觉得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应该也不会怀着孕就自杀。”
“张文这个案子证据确凿。万事都有因果,要真冤枉了他,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拍拍她的后脑勺,赵亦晨亲了下她的头发,“不去想了,睡吧。”
胡珈瑛应下来,侧耳听着他心脏跳动的声音,不再言语。
她已经很久没再做梦。
梦到妹妹,梦到雯雯。梦到青白的天,梦到黑色的人影。梦到大黑狗的血,还有曾景元的脚。
只有看到周楠的脸,胡珈瑛才会想起来,万事也许都有因果。
就像她睡在吴丽霞身旁的第一个夜晚,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她感觉到身边的人正轻轻拍着她的背。
那个时候许菡知道,自己应该是要死的。
从她选择活下来开始,她就应该是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