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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六月,胡珈瑛独自在省人民医院的妇产科做了检查。

“没什么大问题,平时注意不要那么紧张,坚持锻炼一段时间就会好些。”女医生低着头,手里的笔不停挪动,在病历本上留下大串龙飞凤舞的字,“实在痛得不行,再到学校医院开点止痛药。不过止痛药不能经常吃,知道吧?”

胡珈瑛点头,又沉默一会儿,“跟我以前的旧伤没关系吧?”

“这个目前来看没有关系,但是一定要注意个人卫生。”在左下角签好自己的名字,对方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抬起头看向她的眼睛,“还有,不能有过激的性/行/为,而且性/行/为也不能太频繁。你这个情况,稍有不注意就可能出现宫/颈/糜/烂的问题,到时不仅影响生活,还可能影响你的正常生育。”

漆黑的眸子里不见神色变化,她再次点头,目光转向那本病历。

“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循着她的视线瞧了眼病历,医生出于习惯,又推了推眼镜,而后重新去看她。

“很多幼年时期发生性行为的姑娘会有慢性盆腔炎这类的炎症,那样一般就很难怀孕。你算是……”到了嘴边的话一顿,她望着她的眼仁迟疑半秒,接着便低下头拾起笔,只说:“目前检查出来没有这种病,所以不用担心。”

胡珈瑛微微垂下眼睛。

“近期有性/行/为吗?”医生转而问她。

“一直没有。”她说。

“排便有没有影响?”

“会有点痛,但是比以前好多了。”

“不流血?”

“不流血。”

“不要有太大压力。”在最下方补上几行字,医生合上病历,慢慢推到她跟前,“要是心里有障碍,可以去看看心理医生。你现在还年轻,不要因为以前的事影响将来。”

捏住病历的一角,胡珈瑛将它拿到手里,“谢谢医生。”

从诊室出来以后,她背着包,坐到了妇产科外的候诊椅上。

头顶那盏灯的灯罩蒙了一层灰,光线比别的灯要弱些,灰蒙蒙地投在她手心。妇产科人来人往,各异的身形晃过她眼前,带着各异的表情,走向各自不同的方向。她沉默地看着不远处的垃圾桶,在压抑的嘈杂声中,记起医生欲言又止的神色。

胡珈瑛知道她当时想说什么。

“你算是幸运的了”。可她没有说出口。

胡凤娟曾经告诉过胡珈瑛,人的内心深处总归是慈悲的。这或许就是善良不需要理由的原因。

坐在她身旁的孕妇站起了身。一个年轻男人从护士台朝她跑过来,搀着她走进妇产科的诊室。胡珈瑛转过头,看到了与她相隔一张候诊椅的中年女人。她垂着头,并拢两条细瘦的腿,交叠的双手放在膝前,紧紧相扣。盘得紧紧的头发扯着她的头皮,但她的眉毛依然垂得很低,画得弯弯的眉尾延伸到眼角,几乎与细纹相接。

胡珈瑛凝视着她,也凝视着灯光在她油光发亮的头顶映出的一圈白色。

脑海中浮现出一首短诗,是胡珈瑛几天前看到,一笔一划摘抄下来的。顾城的《小巷》。

小巷

又弯又长

没有门

没有窗

我拿把旧钥匙

敲着厚厚的墙

护士台的护士叫起了号。

中年女人站起来,拿上自己的手包,挺直腰杆,一步步朝诊室走去。那里挤满了试图插队咨询的病患和家属,伸长脖子,满脸急切。她只身一人,背影单薄,从容不迫。

胡珈瑛看了一会儿,也站起身,收回目光,离开了医院。

期末将近,宿舍的姑娘大多埋头于图书馆,寝室里只剩下三个人复习。

政法学院的考试结束得早,胡珈瑛考完婚姻法回来便开始收拾教材和笔记。秦妍从她的书桌书柜后头探出脑袋,眨巴眨巴眼瞧她,“珈瑛,你有没有婚姻法的法条?”

“有。”手里收拣钢笔的动作停了下,胡珈瑛在肘边摞好的资料里抽出法条递过去,“你要这个干什么?”

寝室的书桌两两相对,她俩的书柜靠在一起,伸出手就能摸到对方的台灯。弯着眼笑笑,秦妍接下法条,把脑袋缩了回去,只有声音在书柜后边闷响,“暑假要做个关于现代女性婚恋观念的调查报告,我想研究一下婚姻法,看看女性的婚恋观念和法律有没有关系。”顿了顿,又稍稍提高嗓门,“诶,你们希望你未来的老公是什么样的人?”

“狄仁杰那样的。”历史学系的许可馨正咬着笔头翻看教材,头也不抬地回答,“多厉害呀,敌我双方都赞同他。这就是人格魅力。”

秦妍回头瞧了眼她烫得漂亮的卷发,扬起眉毛佯装惊讶,“我还以为你比较喜欢潘安那样的。”

撇嘴抬头等她一眼,对方假装生气,“我是那么肤浅的人吗!”

被她们俏皮的模样逗笑,胡珈瑛摇摇头,将手里的钢笔插到笔筒里,又伸手去捡掉在脚边的草稿本。秦妍转过脑袋再问,“珈瑛你呢?”

“我没想过。”食指勾到草稿本的边缘,胡珈瑛捡起它,站直了身子。

“那现在想想嘛,反正总有一天要想的。”许可馨插嘴。

把草稿本和废稿纸堆放在一起,胡珈瑛想了想,脑子里不自觉闪过赵亦晨的身影。

她记得在校医院那天,他就坐在她身边,抬手想要拉一拉警帽的帽檐,却扑了个空。一瞬间的怔愣,有些可爱。

也是奇怪。她想。他又高又壮的,一副内敛沉稳的样子,竟然会有点可爱。

略微垂了眼睫,她随口一答:“正直、勇敢……有担当吧。”

秦妍听了笑她,“就这么点要求啊?没有长相身材方面的标准?”

无意间一句话,忽然点醒了胡珈瑛。意识到自己在想的是谁,她耳根一热,张张嘴,顿了几秒才平静下来。“可能壮一点会更好,但只要有前面那三点,瘦也没关系。”她不紧不慢地挪开台灯,踮起脚将厚重的教材放上书柜,“我会负责把他养壮的。”

她和赵亦晨第三次见面,是在篮球场上。

那天全市大学生篮球联赛开始决赛,学校组织学生观赛助威,胡珈瑛便跟着同班的姑娘一起坐上了观众席。她们到得早,球场上只有警校的球员在进行赛前练习。她无意抬眼,忽然就看到了他。

穿着松松垮垮的球服,一边运球一边控场。他始终维持着微压上身的姿势,浑身每一寸肌肉都没有松懈,却又一如他脸上沉稳而平静的表情,自始至终有条不紊,时不时抬起胳膊或是抛给队友一个眼神,冷静地指挥攻防。

不到开场,赵亦晨已经大汗淋漓。只那双深邃的眼睛,眼神依然清醒如初。

胡珈瑛的视线几乎没有离开过他,但他并没有发现。他专注于练习赛,从头到尾都没有分出半点注意力到观众席上,不笑,甚至时常会因队员配合不佳而皱起眉头。

她想,他果然是不爱笑的。

练习赛结束的时候,赵亦晨走回场边,一手扯起领口抹了把满脸的汗水,一手捞起休息椅上的水瓶,仰头给自己灌了大半瓶水,而后又将剩下的水淋上脑袋,甩了甩头。

胡珈瑛坐在观众席的第七排,原以为他不会注意到她,却没想到他转身要回球场的瞬间顿了顿,突然抬起眼皮朝她坐的方向看过来。距离太远,她甚至不能确定他看的是不是她。可她还是对他笑了笑。下意识的,没有过多的思考,也不抱得到回应的期待。

远远看见他望着这个方向直直地瞧了会儿,面无表情,不见反应。

然后,他放下水瓶,转身背对观众席,侧过脸来,曲起食指抬手,做了个拉帽檐的动作,笑了。

赛场人声鼎沸,那一刻胡珈瑛却觉得周围十分安静。

安静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那年暑假的第一天,赵亦晨只身来到了胡珈瑛的学校。

他告诉她,“我中意你,我要跟你处对象。”

简单,直白,不带一丁点的怀疑和犹豫。

于是他们走到了一起。

十二月中旬,南方的冬季迟迟而来。

大二的期末考在月底,胡珈瑛已经没有晚课。她夜里洗完澡回到寝室,便撞见李玲欢她们嘻嘻哈哈的地回来,隔着一条走廊遥遥喊道:“珈瑛,赵亦晨在楼下!隔三差五来找你,感情挺好呀!”

脸上一臊,胡珈瑛端着盆闷不做声地钻进寝室,换好衣服,披上外套出门。

入夜以后起了风,她下楼匆忙,穿得少,刚走出宿舍楼就被寒风扑了个哆嗦。赵亦晨站在台阶下等她,抬头见她已经出来,便上前将她拽到避风的地方,脱下身上的厚袄子给她披上。

胡珈瑛个子又瘦又小,大半个人被裹进他暖烘烘的袄子里,一时不知道动作,只眨巴眨巴眼看他,嘴里呵出一点白气。

“也不多穿点。”赵亦晨语气冷硬,皱着眉头帮她扣紧扣子,又去捏她冰凉的手。他的手很烫,手掌宽厚,指头修长,轻易就把她一双瘦小的手攥到掌心,不客气地搓热。

她也没被他训人似的语气唬到,“天都这么冷了,还整天过来。”

抬眼对上她漆黑的眼,他一翘嘴角,像是被她气笑了,“我俩处对象,你不去找我,我还不能来看你啊?”接着不等她反驳,握住她的左手带她走下台阶,“行了,另一只手塞兜里。去操场走几圈,我跟你说会儿话。”

本想说点什么,胡珈瑛却没有开口。她跟在他身旁,慢慢舒展五指,同他十指相扣。

他说要跟她说会儿话,其实话却不多。

年轻的情侣大多爱在隐蔽的树林和小路独处,赵亦晨却从不带胡珈瑛去那些地方。她跟着他,通常只走在操场的跑道上。

宽敞,明亮。不用担心危险,也不用担心迷失方向。

初冬的夜里少有人夜跑,冷风拉扯着冬季树木不落的枝叶,树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挣扎呜咽。零星几个跑步的身影扣紧帽子,试图在避风的拐角打羽毛球的人四处捡球。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两人谁也没说话。

走到第七圈,赵亦晨忽而捏了捏她的手。

胡珈瑛侧过脸看他,见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去瞧青黑的夜空,“启明星。”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她只望见一颗星星,在远处那排梧桐摇曳的树影中时隐时现。

“你还认得星星。”

“只认得这颗。”他口吻平静,面上没有多少表情,“以前我姐老说,妈死了会变成这颗最亮的星星。我倒从没信过。”

头一回听到他提起自己的母亲,胡珈瑛一愣,随即平复下来。她仍然握着他的手,没有扭过头看他,也没有安慰。静默片刻,她只说:“我们农村有种说法,说人死了以后,瞳孔里会留下一个人影,是生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

赵亦晨笑笑,“这就是胡扯了,都没有科学依据。”

缓缓颔首,胡珈瑛并不反驳。

“我也不信。”她说,“但是有时候又会觉得,如果是真的,那也挺好。”

他沉默下来,许久,笑了声,松开她的手,紧紧揽住她瘦削的肩膀。

走回宿舍楼底时,胡珈瑛脱下他的袄子还给他,“下次我去你学校吧,还没去过。”

“哪能真让你去。”赵亦晨轻车熟路地将胳膊拢进袖管,随手拉上拉链,“到时候你去了我又不放心你一个人回来,还得送你。”

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她便没再坚持。

“你们也快考试了,这段时间就别老往我这里跑。”走上一级台阶,她替他翻出夹在颈侧的领口,“每天早上还要早训,来回跑这一趟太累了。”

“行,都听你的。”他低下头,捏着衣摆扣上最底下的扣子,“寒假回不回家?”

捏着他的领口一顿,胡珈瑛半垂眼帘,“回。回去过年。”

赵亦晨抬起眼睛。

“真回去?”

她垂着脸,没有正视他。

“不回了。”双手从领口撤下来,她转而给他扣好第一颗扣子,语气平平,听不出情绪,“家里没人,我正好留在这里,过年打工还能多挣点钱。”

顺势捉住她的手,他揉了把她的头发。

“那就跟我回家。”她听到他说,“我已经跟我姐说好了。”

胡珈瑛仰起脸,撞上他的视线。他平静地注视着她,一如他当初在球场上的模样,清醒而又专注。

一旁的路灯将灯光打上他们的头顶。飞蛾扑扇着轻薄的翅膀,一次次撞向明亮的灯罩。

她记得胡凤娟说过,光是蛾在夜里唯一的方向。

如果不曾穿过黑夜,便不会义无反顾地扑向光源。

胡珈瑛合眼,感觉自己点了点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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