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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旬,刑警队的工作步入常轨,赵亦晨终于得空和赵亦清一家一块儿吃了顿晚饭。

第二天他起得早,蒸好馒头包子,又煮了锅粥端到楼上。赵亦清给他开门时还穿着睡衣,见是他做好早餐端上来了,惊讶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她丈夫刘志远笑得合不拢嘴,趁她还愣着,赶紧接过那锅粥搁去了厨房的灶上。

夫妻俩的儿子刘磊正好从洗手间探出头来,嘴里塞着牙刷,一瞧见是舅舅上来了,吓到差点儿把牙膏沫子吞进肚里。他自小就格外怕赵亦晨,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胚子太结实,还是因为他是个警察。

一大家子吃完了早餐,快到赵亦晨上班的时间,赵亦清挥挥手就赶苍蝇似的把他打发走了,自个儿留在厨房洗碗。她是个全职主妇,工作日出个门也就是送儿子去学校、到菜市场买买菜,这天刚巧是周末,连这些功夫都省了。

赵亦晨拿上钥匙下楼,经过一楼的信件室时,余光瞥见有个信箱不知被谁强行拽开,锁扣触角似的扭曲地伸在半敞的信箱门外头,传单、信件和黄色名片撒了一地。

这栋楼里的信件室可以随意出入,每户业主都配有自家信箱的钥匙,却时常有遗失了钥匙的业主蛮力拽坏信箱的锁取信,从此再不修理。毕竟信箱里鲜少有重要或值钱的东西,那脆弱的锁的存在也并不是那么必要。

赵亦晨在信件室门口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发现这回被拽开的信箱是自己家的信箱。

他有钥匙,从来不会去拽锁,赵亦清更不会这么做。

是谁动了他的信箱?

在信箱墙面前驻足,出于习惯,赵亦晨掏出兜里的手套戴上,又用手机给现场拍了几张照片,才看看处在与自己一般高位置的信箱,然后蹲下来,捡起撒落在地上的杂物。

有几张物业缴费通知单,被裹在统一的白色信封里。这样的通知单他每个月都会收到,通常赵亦晨会把它们留在信箱里,直到信箱再塞不下别的信件才一次性清理掉。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特别的白色信封。

赵亦晨几乎是一眼就注意到了它:与物业的白色信封大小不一样,没有邮戳,没有可以填写邮编和地址的印刷,封口也没有黏上。看起来像是贺卡中附赠的那种信封,很薄。他蹲在原地,动手拆开了它。

信封里是两张照片,赵亦晨把它们抽出来时首先看到的是照片背面上写的字。

其中一张写了“Y市景秀湾别墅区A11”,另一张写的则是“来找她”。字迹潦草,歪歪扭扭,依他的经验来看,像有人故意用左手书写,为的是避免被鉴定出字迹。这样的反侦察手段让赵亦晨皱起了眉头。他把第一张照片翻到正面,在看清它的瞬间,猛地一怔。

照片拍下的是个女人。她坐在一张吊椅上,穿着一件杏色的中袖连衣裙,青黑的长发梳成低马尾,从瘦削的肩头滑到襟前。她就坐在那里,背景是蓊郁枝叶中探出头角的红月季。她在对着镜头微笑,由于不常笑,眼角甚至见不到笑纹。

珈瑛。

这个名字顿时在脑子里炸开。

有那么几秒,赵亦晨忘记了呼吸。他盯着照片里的女人,脑海里有片刻的空白。这是胡珈瑛,他确信。她比九年前要老了些,女人在这个年纪似乎总是老得很快的。他不知道她老了是什么样子,但他知道,如果她还活着,那她现在的长相一定就是照片里的模样。

他和她相处九年,夫妻六年。除非她化成灰,不然他不会认不出她。

可她在哪里?Y市景秀湾别墅区A11?为什么?

回过神来的时候,赵亦晨发现自己的手在隐隐发抖。

他把另一张照片翻过来,这张照片背面写的是“来找她”。一秒不到的时间里,他想到好几种可能性:照片上或许是她被绑在某间阴暗屋子里的惨象,或许是她倒在某个角落的背影,又或许只有她的一条胳膊、一根手指……

全都不是。

照片的背景依然是那个花园,那张吊椅。胡珈瑛依然穿着那条杏色连衣裙,笑着坐在吊椅上。唯一不同的是,她身旁还坐着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六七岁,扎着两个羊角辫,和胡珈瑛穿同一个颜色的连衣裙,像是亲子款。她偎在胡珈瑛身边,两只小手撑在膝盖前,红扑扑的脸蛋上一双大眼睛弯成了小月牙,咧嘴笑得开心,露出门牙旁缺掉一颗牙齿的小窟窿。胡珈瑛两手扶着她的肩,也咧了嘴在笑。

定定地看了会儿照片里的小姑娘,赵亦晨猛然起身,冲出信件室跑上五楼。

赵亦清被急促的敲门声一吓,还没来到玄关便在喊:“来了来了!”打开门看到是赵亦晨,她愣了愣,“你还没去上班啊?”

他好像根本没听见她的话,只说:“姐,家里的相册在哪?”

不明所以地指了指身后,她张张嘴,换了只手拿洗碗布,“书房放着呢。”

“拿出来。”赵亦晨丢下这句话,不等赵亦清反应过来,便侧过身子绕开她直奔书房。他知道赵亦清平时会把相册放在书柜里,于是一进书房就翻箱倒柜找起来。

匆忙追上他,赵亦清被他一反往常的表现吓得忧心忡忡,嘴里不住念叨:“这么急急忙忙是干什么啊……”刚到他身后,她瞄见他搁在书桌上的照片,眯眼仔细一瞧,手里的洗碗布就掉下了地:“珈、珈瑛?”下意识伸手拿起照片,她又翻到第二张,瞪大眼睛,整个人结巴起来,“这小姑娘怎么……怎么……”

这时候赵亦晨已经找出一本旧相册,哗啦啦翻开,找到某张照片,转身从她手中抽出那两张照片,将小姑娘入镜的那张放在上头,压到相册上和刚刚找出来的照片对比——那是他八岁时拍的照片,一身汗衫短裤,抬着下巴站在一颗梧桐树底下,笑容愉快而自得。

“你找到她了?”赵亦清终于缓过劲,凑过脑袋瞧瞧两张照片,“这是……你跟珈瑛的孩子?跟你小时候的样子太像了……”

何止是像。小姑娘的眉眼和他小时候的眉眼简直如出一辙。

赵亦晨拿上照片,回身疾步走向玄关。他脸上神情紧绷,要换做往常,赵亦清一定不会去阻止他。可她这回没忍住追了上去,趁着他还没有下楼,赶忙在楼道里拽住他的胳膊:“等等等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先回局里,等确定了再告诉你。”他拉开她的手,片刻不停地跨下台阶,身影消失在转角,脚步声也很快远去。

赵亦晨没来得及把结果告诉赵亦清。

他联系了郑国强,确认上回那个古怪电话的地址就是Y市景秀湾别墅区A11,便向陈智交代了队里的事,带上重案三组的两个刑警坐上了驶往邻省的最早一班高铁。

捏着车票从候车室飞奔向站台的时候,他极快地跑下楼梯,一段久远的记忆毫无征兆地闯进了脑海。

那是二零零六年五月二日,赵亦晨刚下班回家,正和胡珈瑛一起吃晚饭,忽然就接到了吴政良的紧急电话。市郊区发生一起特大枪击案,刑警队人手不够,要调区刑侦队的警力支援。

赵亦晨挂了电话,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就要走。

胡珈瑛连忙放下筷子和碗站起来,“有案子?”

“枪击案,紧急警力调动。”他轻车熟路地穿上外套,已经走到了玄关。

“你晚饭还没吃,带个鸡蛋。”匆匆从碗里拿出一个煮鸡蛋在桌角敲开壳,她追上来,手忙脚乱剥下鸡蛋壳攥进手心里,停到他跟前时还在试着捏掉煮鸡蛋光滑表面上粘着的壳屑,手心的碎蛋壳掉下来她也顾不上:“嘴张开,现在就吃,别待会儿噎着了。”

刚穿好一只鞋,赵亦晨忙里偷闲抬头张嘴接了她塞过来的鸡蛋,胡乱嚼了几下便咽下去,一边穿另一只鞋一边说:“你不是有事告诉我吗,现在说吧。”

“等你回来再说。”她没答应,“一定要注意安全。”

知道她这是要给他留下点念想好记着一定得安全回来,他也就没追问。“这两天律所要是没什么事,你就少出门。”穿了鞋站起身,他打开门跑出去,头都来不及回,“走了。”

胡珈瑛应了一声,见他没开楼道的灯便下楼,赶紧趿了脱鞋追过去给他开灯。

那天赵亦晨只顾着飞快地下楼,每转过一个拐角跑下几级台阶,就看到头顶的灯一亮。楼道里的灯不感声,要手动开关。所以他知道是胡珈瑛怕他一个不小心踩空,追在他后头替他开了灯。

难为她穿着拖鞋还追这么紧,有那么一个瞬间,赵亦晨真担心她摔着了,想回头叫她回去。

但他是警察,得争分夺秒。

他没有回头。

九个小时以后,赵亦晨才踩着夜色回了家。

已是凌晨三点,他拿钥匙开门,轻手轻脚进屋来到客厅,竟看到有个人影坐在沙发上,在他从玄关走过来时动了一动。

“珈瑛?”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认出了她的身形,赵亦晨皱起眉头,“坐这里干什么?”

“等你回来。”胡珈瑛嗓音有些沙哑,像是哭过。

他摸上顶灯开关的手便顿了顿,最后垂回身侧。

“也不开灯。”摸黑走到沙发跟前,他坐到她身边,揽过她的肩膀。

“省电么。”声音还闷闷的,她在黑暗中问他,“你洗不洗澡?”

“累了,明天洗。”他其实累得想倒头就睡。要不是记得她可能还在等他回家,赵亦晨指不定会睡在队里,明天再回来。这会儿也是因为看出她有心事,他才没拽了她就回卧室睡觉。

“嗯。”她侧过身子,脑袋靠在了他的胸口。

赵亦晨揽着她肩的手捏了捏她的肩头,“怎么了?”

“你真回来了吧?”她叹了口气,不答反问,耳朵挨着他心口,像是在听他的心跳。

“真回来了。”隐约感觉到她是怕自己出事,他抬手揉揉她的耳垂,“好好的,没缺胳膊少腿。”

胡珈瑛不作声。他见状低下头看她,故意换了调侃的口吻取笑:“平时我出警也没见你紧张,今天是怎么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亦晨,我怀孕了。”

刚还沉甸甸的脑袋突然一紧,赵亦晨愣了愣,“什么?”

“我怀孕了,一个月。”胡珈瑛还靠在他胸前,慢慢又说了一遍,“你要当爸爸了。”

“真的?”他问她。

“真的。”她说。

赵亦晨一下子就把她推倒在了沙发上。他已经彻底清醒过来,脑子里的疲乏不知被扫去了哪个角落,所幸手上还知轻重,语气里的笑意却是克制不住的:“真的?”

胡珈瑛被他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出给逗笑了。他低头蹭她的颈窝,她痒得直笑,扭动身子想躲开,说赵亦晨你疯了,别闹,别闹。

等她笑得快喘不过气了,他才停下来,额头轻轻抵住她的前额,“去医院看过了么?”

“看过了。”她腾出手来抱住他的脖子,两人挨得那么近,近到甚至可以在黑暗中看清对方含笑的眼睛,“没什么问题。我很健康,孩子也会很健康。”

“那就好。”从她身上翻下来,赵亦晨打横抱起她往卧室走,“要注意点什么?能不能上班?”

“这会儿能上班,后期可能不行。”

“没事,我养你。”拿脚拨开卧室虚掩的门,他把她放上床,没开灯,直起身子就想转身去客厅,“你先躺着,我去打个电话问问我姐,她知道这阵子吃什么好。”

“诶——这时候打什么电话,都几点了。”胡珈瑛眼疾手快地拽住他的胳膊,“赶紧睡吧,明天再说。”

“行。”他脑子里还没意识过来凌晨三点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高兴,下意识地就顺着她,脱了衣服换上床头的睡衣,掀开毯子在她身旁躺下,伸了手把她搂进怀里,早没了困劲:“我们是不是该给孩子想名字了?知道是男是女了吗?”

胡珈瑛推推他,嫌他没洗澡,“还早,再过几个月才知道。”

他想了想,“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吧?”

“还要八个月才生,你怎么这点常识都没有了。”卧室里光线比客厅更暗,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听得出她是笑着说这话的。

赵亦晨也笑,他觉得他这一整个月笑的次数都没有这晚多,“一高兴就忘了。”

说完又想起她追着他下楼给他开灯的事,便说:“下次记得别追出来给我开灯,不安全。”

“那你自己要记得开。”她不轻易答应他,“楼道晚上黑,别还没到现场就摔掉门牙了。”

他笑笑,亲了亲她的额头,“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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