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雄被困在这里已经有三年了。是大山困住了他的心,心困住了他的身。
韩雄依然清晰记得三年前的那个梦。在那个梦里,一只白鹿告诉他,他的儿子韩虎在它手里,要想救他,就必须吃下一颗黑色的珠子。韩雄醒来后,果然在包裹里发现了一颗珠子,和刚下的羊粪蛋子一样,光滑、黝黑、湿润,还透着阴森气。
这个世道怎么了?还有在梦里绑架的事?还让人吃这羊粪蛋子?韩雄确信自己是太焦虑了,才做了这个奇怪的梦。因为这山上,养羊的山民大有人在,一颗羊粪蛋子溜进自己的包裹也不是不可能。
韩雄把那晦气的羊粪蛋子远远扔掉了,根本就没听见那羊粪蛋子落地时发出的轻微叫声。
韩雄接着起身去找柳瓷了。直到晚上,他又做了同样的梦,遇到了同样的羊粪蛋子,他同样的把它远远扔掉,同样也没听见它落地的叫声。
同样的梦再次出现。白鹿依然和蔼,但语气忧虑多了。说照目前的状况,韩虎撑不了多久了。这次韩雄是被惊醒的。他一下子就摸到了那个羊粪蛋子:光滑、湿润。
四周漆黑一片,就算自己吃了,也没有人会发现的。对,不就是个羊粪蛋子,只要不咬破它,应该不太难吃。韩雄一横心,把它含在嘴里,紧接着去摸装水的皮囊,打算喝口水把它冲下去。
但嘴里的羊粪蛋子自己动了。还没等韩雄反应过来,它已经滚到自己的肚子里了。韩雄哈了哈口气,也没什么异味,但还是猛喝了几口水冲了冲。
梦结束了,韩雄睡得很香甜。直到天亮,他醒后才发现自己的包裹散了一地。真是倒霉,当个乞丐竟遇上盗贼了。包裹里也没什么东西了,就是几件破衣服,还有就是乌木牌。乌木牌?乌木牌呢?韩雄连忙在周围找了一圈,也没找到。
乌木牌被偷了。或许小偷觉得这个东西重,所以就偷了。
这简直是要了命!
韩雄为这事痛苦了好几天。太对不住陆敬兄弟了!以后也见不到儿子了!
还好,时间是疗伤的良药。想通了的韩雄觉得自己该回到地面上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先放置脑后,最要紧的事还是要尽快找到柳瓷。
三年来,韩雄走遍了这里的山山水水,以至于这里的人都知道有一个爱干净的没有耳朵的乞丐,见人都问一个十六七的姑娘,明摆着是个不正经的老东西。
韩雄给自己定了三年的期限。这是可接受的,这个时间内的付出可以让内心的愧疚少很多。自己不能在这个漩涡里一直待下去,因为自己的生命不仅仅是他自己的,还属于他的家人。
三年是个终点,它可以宣示柳瓷——不在这个世道上了,她从此可以摆脱病魔的纠缠。它也是个起点,它预示着韩雄可以重新做回自己了。
但韩雄常常会忘了时间,好在冬季是明显的。它寒冷、难熬;还带着喜庆,是一年里唯一有机会喝上肉汤的季节。
韩雄要出山了,在树枝将要发芽的时候。他要去西凉,重新做回一家之主。
这三年,韩虎确实没有再找父亲。他找不到,确切地说他无法找。
他从奄奄一息中被解救过来。这三年,他一直在恢复元气,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完成这个大工程。
是摩罗,这个好心的长者,无所不能的法师,给了韩虎转生的机会。韩虎非常感激他,视他为再生父母。但事情没有韩虎知道的那样简单。韩虎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只有一面之缘,他就愿意舍身相救?(在盂兰盆会上摩罗并不认识韩虎,所以不算。)
三年来,摩罗形影不离,愈发消瘦。治疗不断消耗着他的法力,韩虎不解,就问他,他只是说是机缘,再不多说。韩虎既感激又敬畏,宁愿相信是善心——是法师的善心救了自己。
这里离铁城不远,鲍维他们有空的时候还可以到这山洞里来看他。铁城,韩虎是回不去了,不仅仅是因为他是逃兵,更因为钟离将军在那次接下来的调查行动里中了埋伏,受了伤。鲍维他们拼死才把钟离将军抢了出来。霸王很生气,甚至下了缉杀他的命令。直到那个游鬼郝什么……哦,郝诚,骑着他的那匹马跑到铁城洞外。那马出了最后一口气,就没了。
那时的韩虎早已不成人形,亏得郝诚有一块乌木牌保住了韩虎的一些阴气。乌木牌,这是韩雄的乌木牌。是那匹马感到了韩虎的危险,不停嘶叫。郝诚听懂了马的意思,让马带着他,找到了韩雄,拿到了那个乌木牌,马不停蹄就往白鹿洞赶。
郝诚也是心急如焚,他担心的是他自己去就很吃力了,那马绝对是过不去的。自己单独带一个伤号,肯定回不来。
白鹿没有在白鹿洞,它在山脚下。马知道它在那里等着,一点儿时间也没浪费。白鹿淡淡地说,他在我这里待的太久了,快带他回铁城。成不成,就看他的造化了。
郝诚还在惊慌失措中,那马头一扭,叼起韩虎把他甩到郝诚手里的乌木牌上,向西北狂奔而去。
听鲍维他们说,当时铁城洞外围了好多铁骑兵,都说他不行了。鲍维他们一听信就出来看,果真是他。但鲍维他们也是干着急没办法,要是禀报霸王派医来救,岂不是火上浇油,让韩虎早没?混乱中,乌隹瞧见乐葿来过,但看了一眼就急急忙忙走了,再没见她回来。
倒是摩罗赶过来了,收了乌木牌带着韩虎走了。临走时,看到了仍在惊慌失措的郝诚,便嘱咐鲍维带郝诚到铁城,交给当值女官,给他安排个差事。
郝诚不知道现在在做什么,他是自己第二个要感激的。不,是第三个。第二个该感激的是那匹马,那匹和自己出生入死的马。如今,它成了一股看不见的烟,一缕摸不着的风。自己现在特别喜欢夜晚里微微的风,那感觉如同它长长的鬃毛飘在脸上一样,既心痒又心酸。
这感觉和想起乐葿的感觉一样。或许是离乐葿近了,想她的时候就多了。但韩虎不心疼,他心疼的感觉永远留在了白鹿洞。实际上那不叫白鹿洞,那里是洞天。外面的生灵鬼怪只看到洞,就叫成了白鹿洞。
韩虎从来没有通过这种方式来看天观地。那是一个黑色的球,里面充满了黑色的水。韩虎醒来后就浮在里面。韩虎想浮出黑水,结果一头就撞在球壁上。球壁很结实,软软的,很有弹性。贴在球壁上,可以看见外面的景色。
这是哪里?那时的韩虎正要好好看看外面。突然从天而降一个巨大的东西,韩虎吓得直往后退,那球顺势就往后滚,韩虎立脚不住,在黑水里扑腾着打滚。
球停了,韩虎小心贴近球壁。看到了,是那只白鹿。
白鹿走过来了,像座移动的大山,走路的震动把黑水惊的慌乱不堪。
白鹿低下头,眼睛像圆圆的池塘,眼皮带着扫帚一样的睫毛,像城门在池塘上快速滑动。
“我这是在哪里?”
“这是洞天,洞的尽头。”
“你为什么变得这么大?吓唬鬼的吗?”
“是你小了。”
“我小了?”
“你们这些生灵不总是觉得越大的就越厉害吗?把你变小了,我自然就大了。”
“你快点把我放出来!要不然,你会后悔的!”
“我是来找你问话的。你这么生气,怎么能思考我的问题呢?”
“你要先把我放了,让我恢复原样。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平等的对话!”
“看来,你还不清楚自己的位置。等等吧,等你看清楚自己了,我再来。”白鹿走了,很快就消失了。
韩虎在小球里大叫,但回应他的只有死寂。他太小了,他的喊叫传不出几步远。
韩虎见没有什么用,就安静下来。
外面有昆虫的鸣叫,韩虎听起来却像是它们之间在说话。没错,它们在大叫,在威吓对方。看来,一场争斗就要发生。
这是一间小山洞,周围很光滑,连地面也很平整。韩虎要学习如何操控这个小球,他要让这个囚禁自己的囚笼变成自己的腿。
这个圆轱辘可不好操控。韩虎跌跌撞撞,左翻右滚,来来回回碰了好几次石壁,终于在山洞口停住了,动不了了。
前面是一个高而不平的石门槛,韩虎就停在它的阴影里,完全看不到洞外的星空了。
韩虎沮丧了,他出不去了。他留在阴影里,感到疲惫,越来越困倦。但他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要睡着,他冲出这牢房。
就在韩虎快睁不开双眼的时候,从门槛上的缝隙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支奇怪的黑色小棍从缝隙里伸出。接着,又是一支,合起来像一对趁手的小兵器。
是谁?谁会来救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