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关中兵凯旋,陆敬家人满心欢喜地等着他回来,却等到了他的死讯。依照陆敬临走时的嘱托,他的妻子变卖了家产,遣散了家奴,只留下一名贴身丫鬟和机灵的年轻赶车人,带着韩妻他们,一起去投奔她在汉中的娘家。
路上陆妻悲伤过度,饮食也时常不济。再加上山里风寒,没几天就病了,发起烧来,行程耽误了下来。后来,赶车人打听到汉中流民四起,挡住了前方的道路,他们只好停在小店里住下。
陆妻的病越发沉重了,店家找来的医生也无能为力。陆妻觉得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就单独见了韩妻,交给她两封信。嘱咐她说:“我家老爷临走时说,汉中不乱可去娘家,汉中乱则去河西。如今看来汉中是去不成了,姐姐一家可去河西避难。”
韩妻道:“妹妹别着急,养几日,咱们一块儿去!”
“姐姐听我说。这两封信一封是给我家老爷的朋友的,拿着信他可以照顾你们一家。老爷在凉州武威置办了一份田产,这另一封信是给那里的管家,找到他,他会安排好一切的。另外,我还有份重托,拜请姐姐答应。”
“你说,姐姐一定答应。”
“老爷死得冤枉,可惜膝下无儿无女。他日若有人为他报的了仇,务必请姐姐找到此人,代我感恩。”
“妹妹放心,我一定代劳!”
“姐姐凑近来。”
韩妻把头凑过去,陆妻对她耳语道:“老爷一生挣得家财万贯,我把它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你听好了……”陆妻的声音更小了。
见韩妻点了点头,陆妻继续说:“日后见到那报过仇的恩人,当奉他一半,另一半就给姐姐,当是姐姐的酬劳。”
“这个姐姐不能要!”
“姐姐勿要推辞。姐姐把他们都叫进来,我有话讲。”
韩妻他们都叫进来。陆妻拉着丫鬟的手说:“你跟我也十几年了,要不是老爷太忙,我也有私心,也应早教老爷纳你做偏房,指不定还能为他生个一男半女,我也不似今天这么痛心!”
丫鬟只顾垂泪。
陆妻继续说:“本来想去娘家,能给你好好说一门亲,看来也是不成了。择日不如撞日,你看赶车的小伙怎样?他人品不错,长得也机灵,一路上办事勤快,待人也算体贴,如你中意,我就成全你们两个。”
丫鬟哭道:“奴婢除了女主,就没一个亲人了,全凭女主做主!”
陆妻又问那小伙定没定亲家。
小伙跪下回道:“因家里穷,至今没有说亲。”
陆妻又问:“你看我这丫鬟怎样?”
小伙叩头回道:“女主待姐姐如亲妹子,我这是祖先积德,白捡了这么个神仙姐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定会好生伺候,不违她意!”
陆妻让他起誓,小伙郑重立了誓。陆妻笑了,屋里荡漾起难得的欢喜。
陆妻又道:“南山老宅不远我还留有一个护院,周围有几十亩薄田。你们两个成亲后就住在那里。,好了,你也别哭了,我收你做义妹,我的衣物首饰也都留给你。还有你,回去后要禀明二老,依照富家小姐出嫁的礼仪,风风光光地娶亲。钱你不用担心,我会给你一笔钱,让你好好操办。还有…….”
陆妻的眼圈红了,颤声说道:“我要你们送我回南山,我可不想葬在这荒山野岭…..如果我遭遇不测……请给我娘家捎个信……”
“还有,”陆妻继续说:“那个护院你们不可变卖,我要葬在半山坡上的那块地上,面朝北方。如果有幸取得老爷的遗骨,就把我们葬在一起。记住,不可变卖那些田。如果哪一天有人来找韩家人,一定要告诉他们去了哪里。切记!”
第二天,一大家子人又原路返回。虽然韩妻在陆妻身边一直鼓励她,但陆妻还是没能支撑到南山的老家。
韩妻给陆妻下了葬,又作为丫鬟的娘家给她出了嫁。等忙完了这一阵子,韩妻向他们告别,领着王氏和韩缨去河西凉州。
关中大旱,又起蝗灾,秋庄稼遭了殃。
关中兵四出就食,秩序随之破坏,百姓畏之如虎。
那丫鬟也知感恩,把韩妻路上的干粮做的充足。又让他男人挑两匹好马,套了辆好车路上用。韩缨照着哥哥的军服样式做了套关中兵的铠甲穿着,长枪短刀弓箭齐备,不说话就是一名英武的小军士。韩妻和王氏也穿上了男装,扮成了客商的模样。
一路上有了这套军服,百姓们也算毕恭毕敬。而韩缨的谦恭有礼,反让他们受宠若惊。他们顺利向西北走了十几天,也没有其他关中兵找她们的麻烦。
前方就是氐羌人的部落。过了氐羌人的聚集地,就不是河间王的管辖地,而是雍州刺史的治理范围,但离凉州只算走过了一小段的行程。
不远处就是关卡,告示墙边围了一圈人,有人高声念着上面的命令。韩缨凑过去,挤过人群,浏览一下告示,笑嘻嘻地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韩妻问道。
韩缨道:“是这里的将军发布的命令,好奇怪的命令。说是蝗灾厉害,老百姓不容易。特地允许氐羌人可以用死蝗虫代替牛羊进贡。真是好笑,死蝗虫有什么好吃的?”
“哦——这里的将军倒还贤明。”王氏道。
“贤明?什么贤明?”韩缨问道。
“用死蝗虫代替牛羊,一则鼓励大家扑杀蝗虫,减轻虫害;二则减轻了氐羌人的税赋,让他们能够度过难关。其实大灾之年,最怕的就是苦苦相逼。”王氏道。
韩妻笑道:“没想到妹子有这等见识,若是男儿身,至少也可做个别驾!(别驾,为州刺史的佐吏。因其地位较高,刺史出巡辖境时,别乘驿车随行,故名。)”
王氏笑道:“姐姐就会取笑!”
一家人小声说笑着继续向关卡的方向走。
关卡守卫拦住了韩缨的车。
“什么人?要到哪里去?”
“长安关西孟川将军帐下,去凉州办差。”韩缨记得哥哥给她说过长安的军队情形,还好没忘记这位将军的名号。
那守卫一摆手,呼呼啦啦过来一队军士把她们团团围住。
“你们干什么?”韩缨叫道。
“看你站无站相,走无走相,还冒充军士?”
“我没有!”韩缨的脸憋得通红。
“没有?那你的腰牌呢?”
“什么腰牌?”
众士兵一阵哄笑。
“连腰牌都不知道,还敢冒充?带走!”
韩妻和王氏慌忙下车阻拦。
那守卫推开她们道:“此事与你们无关。冒充军士依例要交将军法办。若要申辩,明日去将军处鸣冤。”
韩妻哭道:“军爷放手,她还是个孩子,她不懂事啊…….”
那守卫喝道:“法不容情!若再胡闹,连你们也要抓起来!”
王氏赶紧把韩妻拉住,几个军士收拾起车里的刀枪弓箭,把韩缨带走了。
韩妻只顾悲伤,王氏把韩妻扶上车,牵着马,找了一间小店住下。
王氏劝道:“姐姐不必焦急,这里的将军想必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他既然能够体恤百姓,我们只要向他禀明我们的难处,他必定会放了缨子的。”
韩妻哭道:“但愿他是这样的人。如果他不高兴,把韩缨杀了可怎么办呢?”
王氏道:“姐姐,他不会的。你看他属下纪律严明,就知他治兵有方,是个有节制的人。他是不会这么冲动的。放心吧,姐姐!”
韩妻彻夜未眠。第二天,王氏见韩妻面容憔悴,劝她注意休息,说路途遥远,保重身体要紧。韩妻要与王氏一起去见将军,王氏看了看韩妻说道:“还是我去吧。姐姐脸色不佳,到时免不了又哭哭啼啼。要是惹得将军心烦,脸面上下不来,就更难办了。我去就行了,姐姐在这里只等好消息吧。”
韩妻见王氏说得有理,也不再勉强,嘱咐王氏要小心行事。
韩妻在小店里心急如焚,想想哭哭。不到一个时辰,外面突然来了一队士兵,围住了整个小店。店主安抚大家不必惊慌,韩妻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见韩缨的声音传来。韩妻忙出了房门,看见韩缨笑嘻嘻地拉着王氏的手往店里走。
韩妻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喜极而泣,搂着韩缨左看右看,不住问她受委屈了没?
韩缨推开了她,笑着说:“母亲,你想太多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她们一家三口进了房间,后面跟着的军官指挥一名军士放下了韩缨的刀枪弓箭,对王氏说道:“你们说会儿话吧。”言毕,掩上房门出去了。
韩缨叫道:“我的军服铠甲他们怎么没还我?”
王氏道:“你的命保住就是万幸了,还敢要什么军服铠甲?!”
韩妻见王氏闷闷不乐,就问她:“你是如何劝动将军的?”
王氏禁不住流下了眼泪,道:“姐姐,如今咱们的缘分怕是尽了,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着面了……”
韩妻听了大惊,忙扶着王氏道:“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王氏收住了声,道:“缨子冒充军士,犯的是死罪。周遭都是边地,若是在氐羌人那里惹出事来,闹出纷争,怕是又要起战祸了。那是多大的罪过!所以将军是定斩不饶的!不得已,我才说缨子是女流,只因行路不便,才女扮男装。又生性贪玩,才偷做了哥哥的军服穿着,不是有意为之,更不会穿着军服去做些不法之事。况且她尚年幼无知,做出这些冒犯之事也是我们这些长辈的教导无方,这应是我们的责任,怎会把这么重的惩罚加到这么小的孩子身上?”
“将军似乎被说动了,又问缨子哥哥是哪里的军户。我就说他是长安的军户,战死在了六陌。那将军叹息了一下,又问我们一行几人,要去哪里?我就说客店里还有她的母亲,就我们三个人,要去凉州投亲。又问我是什么人,我也据实相告。将军沉思了一会儿说:‘要是说小儿游戏,死罪可免。但是父母教导无方也必受惩处,不然我这军纪不明,日后可是大患!’”
“我说我可以代其母受罚。他却盯着我道:‘大庭广众之下,鞭笞一百你受的了吗?’我打了一个哆嗦,无言以对。将军说他有一个办法,说是要传捕其父,代她受罚。并说可以放姐姐和缨子走,但是我作为人质必须留下。”
韩妻道:“若是把她父亲传来也好,咱们一块儿去凉州不就行了。”
王氏叹道:“姐姐想的简单了。若是他不发传捕令,夫君怎会知道来这里呢?”
韩妻不解道:“将军的话应算数,不该这样!”
王氏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给韩妻道:“这是将军的手书,有了它,你们可以畅通无阻的到达凉州。他要我把这个交给你们,意思很明显,他是不打算让我走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韩妻悔恨交加。
王氏劝道:“姐姐不必担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不行,我要去找将军,这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了?”韩妻不依,起身就要走。
王氏拉住了她,哭道:“姐姐,别去了!现在天理在他手里,王法也在他手里,你要去了,我们三个都走不了了!”
韩妻没了主意,抱着王氏和韩缨一起痛哭起来。
不久,士兵们就送王氏回了军营。留下的几名士兵催促韩妻母女上路,他们一直送她们到天黑才折返回去。
黑漆漆的夜里,也不知是什么地方。如今又失了王氏,以后见了韩雄可怎么交待?她可是为韩家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韩妻又气又急,又悔又恨,伸手要打韩缨,却高高地举起,舍不得落下。韩缨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在马车上昏昏睡去。后来突然被一群噪杂声惊醒。
韩妻匆忙起来,向车外张望。天蒙蒙亮,马车周围聚集了一群人,看服饰不似中土,唧唧歪歪讲着听不懂的怪话。韩妻大喝一声“什么人?”惊醒了的韩缨端起枪跳下了马车。
“缨子!大娘!”人群中竟然有人叫他们!
韩妻循声去看,一人骑马向前道:“大娘,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祥子,韩祥啊!”那人下了马,脱掉帽子,来到马车旁边。
“祥子,真是你啊!”韩妻激动的变了声。
“祥子哥——”韩缨叫了一声,委屈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