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对阵,比想象中还要残酷。一边是从神话具现降临的天兵,一边是由楚忆轩投影生成的亡灵大军。
没有恐惧,没有死亡,只要完完全全放弃自我的厮杀。
二郎神面色沉静如水,他感受到威胁,来自一个战士身经百战而不死的直感。这种威胁并不是来自于突然蹦出来的亡灵军团上,哪怕是那头遮天蔽日的长翅膀大蜥蜴也没有带给他多少威胁感。
是这个男人,握着五百年前猴子的金箍棒的男人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威胁,就从他摆出那个意图拔出金箍棒的姿势开始。极其危险的感觉甚至让二郎真君感觉浑身皮肤被隐约刺痛,反应都变得迟缓。
是孙悟空吗?
二郎神眯起眼,约莫有五百年的记忆遗忘,但他还记得那个与他斗得难解难分的猴子。他承认孙悟空潜力非凡,但也仅限于潜力,当时的战斗,二郎神只能吝啬地给出一个评价——强大却也稚嫩的对手。
可是这个男人完全不一样。二郎神看不透他,哪怕是向来无往不利的天眼也难以窥破一线奥秘。那种感觉不是蒙在迷雾中的朦胧,而是一种完全不存在于此世的脱离感。
二郎神挥舞起三尖两刃刀,他觉得再不动作的话,那迟早要出事!
与二郎神心意想通的哮天犬,压抑地低吠一声,以极快的速度化作黑色的残影绕后扑咬。
楚忆轩,眼神依然空洞,空洞得令人心悸,同时也漆黑得令人恐慌。握着金箍棒一头纹龙纹云的黄金色棍首,一动不动。
而正在极速贴近袭杀的二郎神却发现心底的不安和心悸越来越膨胀,蔓延,几乎要把他吞噬。
终于,他知道了那是什么。
一道寒光占据了二郎神的视界,也终结了他的世界。他顿住那里,一动不动,由极动到极静。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散开,散落出身体外。光光点点从二郎神的华丽银白铠甲开始溢散,从哮天犬的皮毛上开始溢散。
那是剑,只是没人看到他怎么出剑的。
二郎神败了,在楚忆轩的剑下连一招也走不过。其中的恐怖,只有二郎真君自己知晓。那种恍若来自洪荒初始的毁灭,完全不讲道理……这样说并不准确,一剑之下根本就没有道理或者不讲道理的区别,只有极致公平的毁灭。
楚忆轩依然面无表情,眼神空洞。脚步缓慢,既不是优雅从容,也不是拖沓迟疑,只是缓慢地越过正在消散的二郎神身边,一言不发。
金箍棒斜斜垮垮地放在手里,另一头拖在天宫的白玉石平铺的地板上,一万三千五百斤的份量,硬生生在楚忆轩的足迹一侧犁出一条可怕的伤痕。
剑?这并不是楚忆轩的能力,至少毁灭意志不是这个时空的楚忆轩具备的。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楚忆轩,那个融合了万世之罪、自称心魔的家伙有着意想不到的神秘——比如说,答案。
楚忆轩冷漠地撇下投影的亡灵大军和天兵天将厮杀,他只是往前走,凭借本能往前走。要么毁灭,要么被毁灭。
曾经的他根本想不到有这么一天,他会狼狈到丢失自我。与整个世界保持距离的他在不知不觉间深深陷入这个美丽的陷阱,楚月偷走他的心。
是的,偷走他的心。
在此之前,再怎么冷漠淡然的他,终究是有心的,压抑着感情,保持着与世界最亲近又最疏远的距离。他,是有心的。
从来不是用“心”做代价去封印“一切的反面”,去喂养自己的心魔。他软弱和桀骜,共存着,从来都没有离开他。并不是心魔在侵蚀他,也没有“心”去侵蚀他的心魔。不论是温柔淡漠,还是桀骜张狂,都是他。
凌霄殿!
楚忆轩用空洞的瞳眸望着这金碧辉煌的白玉铸成的巨型宫殿。没有丝毫感情,既不愤怒,也没有杀意。干干净净,仿佛是路过三十六重天的傀儡磊磊落落。
若真是这样就好了。
楚忆轩的母亲小滴在GS省望着天空,她知道自己亲生的骨肉在那里放逐自我,在神明安排好的剧本中颠沛流离,失去这个又失去那个,总是要陷入一无所有的境地。
命数。
想到这里,小滴精致的脸上露出哀愁和怜惜。她比自己的儿子更清楚一些事情,也更早知道这些悲剧,乃至于楚忆轩的名字都是这悲剧的组成。这一切丝毫不能给她安慰,知道得越多,知道得越早,只是让她负罪感越盛。
“他会挺过去的,毕竟是我们的儿子。”酒杯从小滴身后抱住自己身材娇小的妻子,面对多愁善感时愈显娇柔的她,酒杯总会展现出和平时嘻嘻哈哈下隐藏着的无限温柔,“不是吗?”
小滴转身把头埋在就把怀里,闷闷的声音传出来:“我只是……过意不去。我从来不觉得自己选错了,如果再来一次,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哪怕代价是整个世界。只是,我们的儿子……无辜的他,好可怜。”
“这也是他的选择,不是吗?”酒杯把下巴轻轻搭在妻子的头顶发丝间,“他是士师,选择了背负……他是个男人,在他选择接任士师的时候就是了。”
“不,这不是他必须背负一切的理由!”小滴抬起头,泪水盈眶地看着酒杯,银白色的光芒在她眼眸里闪烁。那是精神力极其凝炼、情绪不稳定的表现。
酒杯沉默了一会儿,伸手轻轻搂住小滴的后颈:“天命难违。”
楚忆轩化身灾厄的代行者,他之所见尽皆被毁。正如《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捣毁这神话天宫,闹得天翻地覆!
从南天门一直到凌霄殿,楚忆轩从来不去记自己斩杀了多少神灵,光和影在眼眸中混乱交织,放纵自己醉心于杀戮,任由这股意志主宰自己。
什么都好,无所谓了。空洞的眼眸这样说,接受所有的所有。
什么都不可以,一点也不行。死去的灵魂留下遗言,拒绝一切的一切。
杀戮缠身,他却平淡如水,空洞如虚。没有杀意,也没有愤怒,披着楚忆轩的皮囊在肆意杀戮。没有神灵能够近得身,堪称战神的二郎神不是楚忆轩的一合之敌,再多战将拼杀也不过是把乌合之众。
四大天王,托塔天王,哪吒,七星九耀,五行真君……神话中大名鼎鼎的神将也不能够阻挡楚忆轩分毫。
瑶池?
楚忆轩漠然望着眼前堆砌华丽的莲花池,金箍棒反手一个连面都没见着的不知名神灵砸成粉碎。
他又转身看了看背后,一路捣毁的宫宇,蟠桃园、瞳卢宫、华乐宫、星月宫、星日宫、毗沙宫、净居宫、紫微宫、花药宫……
广,何其广袤。
现世地球陆地面积1.49亿平方千米,海洋面积3.62亿平方千米。降临于世的神话世界只大不小,幻世的面积更是现世的二到三倍。
可笑!竟没有我容身之处!
楚忆轩眼神依旧空洞,没有出现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念头一动召唤出月读。
月读在一片月光中凝聚了身形,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阴阳师,默不作声地握紧太刀迎战神灵。月读是自然主神,虽说位格不低,但是实际战斗力较之战斗系神灵也就半斤八两。如果对抗二郎神恐怕都会被单方面吊打,好在二郎神已经成为过去式了,现在面对的也不过是差不多同等级的对手,应付一二倒也不是难事。
楚忆轩继续向前走,从四面八方杀来的敌人无一例外被斩杀,不论是大名鼎鼎的天将,还是仙女道童,凡是出现在视野里的都是敌人。举世皆敌的感觉,不外乎如此而已。
这天地容不下楚忆轩,这命运容不下楚月。
如果没有任何联系,世界就不能伤害我。如果没有任何牵挂,谁也不能背叛我。没有心,就不会受伤。
我发誓,天下无敌。
楚忆轩抬起头,看到了天庭的尽头。那是金雕玉琢的王座,清晰的五爪龙形皇道气息环绕在其上。洁白的华丽长袍纹着金龙日月,那是一个儒雅潇洒的男人。
玉帝,这是他的果位。
“你来了。”他端坐于云端,平静地开口。似乎对于天庭的破坏一无所知,对眼前这个人的危险性也一无所知。
楚忆轩没有说话,自顾自地走着,向前走着。对外界的一切不闻不问,不顾玉帝的话语,不顾月读背腹受敌。
玉帝没有表现出愠怒,依然平和淡然,端坐于云端的他似乎还是神话里的虚幻存在,颇有楚忆轩曾经的影子。虚无缥缈,让人捉摸不定,似乎随时都会脱离世界。
“没有星辰的你,还没办法杀死朕。”玉帝平静地诉说着,诉说着他本不应该知道的事实。
星辰力,他知道这个!
楚忆轩听到这句话,眸子稍微恢复了一点光彩,看向那个如玉男子,勉强有了焦距看了一会儿,随即又涣散无光。空洞得可怕,令人心悸,仿佛看久了就会坠入无尽的虚空中。
“即便如此,你也依然想爬到朕的座前吗?”玉帝冷漠地俯视着楚忆轩,正在拾阶而上的身影听到这句话似乎顿了一下。
重重叠叠的幻影又出现在楚忆轩身边,围绕着他,把他深深包裹阻隔起来。
“这是你唯一的真实。”声音嘶哑难听,但却有着另一个柔美的声音做叠声,好像两个人一同说话,一个迟暮的将死之人,一个温柔热情的少女。楚忆轩空洞的眼神透过重重叠叠的幻影直抵玉帝眼眸,似乎一下把他的灵魂拉进虚空中。“而我,终将为王。”
王,士师就是王!统领着上帝的民族,牧养,审判。
楚忆轩在光影交织的幻影中走上陛前,金箍棒已经把台阶犁得四分五裂。他把金箍棒另一头搭在玉帝心头,隔着胸腔拿捏玉帝的心跳。
虚假的你,也有心跳吗?那么,真实的我为什么没有?还是说,我才是假的?
为什么不回答我呢,神明?
楚忆轩空洞的眸子猛然锐利如刀,涣散的瞳孔瞬间骤缩如针。金箍棒宛如一柄绝世利刃,不费吹灰之力刺穿玉帝的心脏,连同金雕玉琢的奢华王座捅个对穿。
他伸手捏住玉帝的脸,低喘着危险的呼吸声,发出如同开水沸腾的呼噜声,宛如恶狼雄狮。眼睛里闪烁着极其可怖的毁灭意志,这是一个危险至极的弑杀者!
“我能杀死玉帝,也能杀死你。”楚忆轩在他耳边这样说。
本该死去化光消失的玉帝却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你的选择?”
“生,或者死。”一成不变的回答,因为我从来不可被原谅。
“如你所愿。”
“不,是如你所愿!”楚忆轩言罢转身,抽回了金箍棒,一招手,月读也回到精神空间。
他知道背后的玉帝是谁,也知道这一刻真正的玉帝已经被复活,甚至在一段可能长也可能短的时间内,被杀死的这些神灵都会被复活。
因为没有星辰力,这是神明的剧本说的。
神明。
楚忆轩看了看手里的金箍棒,又看了看玉石堆砌的瑶池和凌霄殿。愤怒填满他的胸口,他的眼睛里溢出火焰,似乎要烧断命运的枷锁才善罢甘休。
命运啊,难道不是用来践踏的吗?
“轰!”一声爆响回荡于天庭仙宫,也同样回荡于九州大地。
若灵魂厌倦逼仄,所有愤怒必锐利如日出喷薄!
日辰力席卷了这里,桀骜地替主人践踏着,张牙舞爪地招摇着特立独行的存在感。
“我说,这要成为永伤,不可修复,直到我怒火平息。”
楚忆轩面无表情地离开。愿罪责永归于我,愿惩罚不离不弃,愿……你的神座高高在上!
而我,也只能终将为王。
金箍棒给瑶池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那丑陋的烙印只是为了羞辱,羞辱命运,也在羞辱自己。烙刻着不可被苛责的愤怒。
所谓的自由,不过是从小笼子换到了大笼子而已。所谓的尊严,不过是在绝望中互相伤害自欺欺人。所谓信仰,不过是在无妄中自我挣扎、自我否定。
直走到一片狼藉的南天门,楚忆轩看到的是一片虚无,只剩些许亡灵还在和天兵天将负隅顽抗着,毕竟只是投影。
楚忆轩风卷残云收拾了战场,抬起脚步却不知道往哪走。他呆愣地看着混沌一片的空间节点。
家?哪里是家?没有妹妹,哪里也不是家。
盗宝奇兵团?那里又岂是我的容身之地?
原来,颠沛流离的终点未必是安身立命,也有可能是迷失遗忘。看到终点的永远不是我,因为我只是原地打转。
“太阳再升起的时候就打开它。”这是噩梦中,楚月化身为楚忆轩所说的话。那是一个银白色的锁头,或许现在回废墟中翻找,还能找到——如果神明允许它留存下来的话。
楚忆轩回头遥遥看了一眼火光冲天的瑶池,仇恨和混乱在他眼底一闪而过,又在瞬间放空,成为可怕的虚空。随即步入空间节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