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棺的梦,短暂而漫长。至少对于沉眠于死亡深渊的米希尔是这样的。
灵魂在交错的混乱时空里坠跌,痛苦和折磨由自己施加于自己,不能原谅自己的情绪始终掐着他的咽喉,无数森然恐怖的幻想包裹了他的世界。
心脏已经停止跳动,血液不再流动,思维被死亡冻结,唯有痛苦的灵魂饱受自我无止尽的折磨。
他看见死神冷漠地矗立于冥河之上,无尽的冥河冤魂唾弃着他的名字,没有一个亡魂愿意接纳这个背叛者的灵魂——米希尔,阿尔法家族的耻辱。
到底是在哪里开始的?这个噩梦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妖族入侵,冥火教使阿尔法家族落败,自己和妹妹颠沛流离,遇到了师,误杀了塞纳琉斯,兽人入侵,恶魔入侵……
自己的一生似乎从那时候才开始,在此之前,自己只是按照历代王子的成长轨迹,并没有什么不同。
噩梦,开始于师?
当这种想法出现时,痛苦似乎缓缓离开了米希尔的灵魂,自我折磨也开始变得不痛不痒起来。
是因为等价。如果我的困厄始于师,那么背叛也情有可原。有因必有果,这就是命运!这是我的命运,也是师的命运。
是的,这一切都是早就决定了的。反正已经死了,我为何还不原谅自己呢?是啊,我死了。
灵魂开始昏昏沉沉,似乎要开始解体,记忆开始在不知不觉间破碎。
不!不不不!绝不是这样的!
巨大的恐惧从灵魂深处涌起,转而化为一股力量和勇气,在无尽的死亡中挣扎起来,反抗着自己莫名其妙冒出的想法——那是堕落,那是亵渎!
来自曾经身为圣骑士的坚韧精神和自律牺牲开始帮助米希尔反抗来自死亡安歇的灵魂诱导。
不是冥河抗拒米希尔的亡魂,而是米希尔的灵魂自我唾弃。冥河的运作法则开始灌输灵魂诱导,相对于针对亡魂的精神暗示,能够安抚灵魂,使其进入冥河。
这是一种机制,米希尔的自我折磨正在对抗的机制。
灾厄绝不是因为师!
死神和冥河的幻象在米希尔眼前扭曲起来,变得分外狰狞。咆哮着向米希尔的灵魂拉扯,巨大的恐怖抓住了他,把他狠狠摔下深渊。
他想喊叫,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恐惧堵着他,怒火却在灵魂里膨胀,熊熊燃烧,几乎要使他灵魂被烧穿。
不是这样的!如果没有师……如果没有师,那么我就应该在颠沛流离中死去,在仇恨中鲜血淋漓!不再会宽恕谁,不再会同情谁,冷漠会封闭我的眼,仇恨会烤焦我的心!
幻象更加扭曲狰狞,越来越多的恐惧就像水缸里的冰水上升,不仅冰冷刺骨,而且几乎要把他完全淹没。四周传来无数的嘶吼,似乎在斥责米希尔大逆不道的想法。
他看见父王满脸怒容用庭杖狠狠责打他,而师站在一边冷笑不语。他看见塞纳琉斯捂着胸腹被贯穿的巨大伤口眼里留着血泪,而师站在一边冷笑不语。他看见莉亚迪在飞鹰要塞死战不退被无数恶魔撕成碎片,而师站在一边冷笑不语。他看见自己喉咙被冰刀划破,而师站在一边冷笑不语……
我不相信!
他看见自己抱着师逃离国宾馆,在逃离过程中被愤怒的妇女们发现,他和师一起被绑起来。她们力大无穷,他大叫着也无济于事。在绝望中被一起活活烧死。他亲眼看着熟睡的师在烈火中被烧成弯曲蜷缩的焦尸……
不!不是这样的!不!
他又看见自己抱着师从国宾馆逃离,四周跳出数不清的蒙面刺客,在他来不及反应的瞬间师死在他怀里。鲜血的温热是那样真实,浸透了米希尔的铠甲……
不!不会的!不是这样的!绝不!
他看见自己抱着师跑出了国宾馆,到达了王宫的后花园。他在气喘吁吁中握起一把冰刀。
是了是了,就这样死掉吧!不要再去伤害师了!
事与愿违,他所看到的是自己握着冰刀噗嗤捅进师的心脏。鲜血缓缓溢出,被冰刀上的寒气冻结……
不不不!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啊!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不是的!
我才是背叛者!我才是灾祸的起源!我……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的死亡咎由自取,是我鬼迷心背叛了师……
与此同时。
迪芬斯王城后花园里,黑玫瑰编织的死寂花棺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痕迹。血痕的旁边是一堆一堆的刺客尸体,两位死亡骑士牵着玫瑰的枝条骑着梦魇战马走在前面。
跟随着军团长的月之痕走在后面,天问扶着花棺默然不语,克莱德扛着战镰护在天问身侧,在斗篷下一言不发。
这样的送葬队伍配置给一个人族王国的大王子太过寒酸又太过盛大。
出殡的线路并不是饭后散步的闲逛,死亡骑士在天问的精神力指挥下来到了正殿,毫无人息的庄严宫殿,冰冷而宏大。原本的侍卫和王族亲卫都被调到国宾馆去,现在这里就像一个巨人空洞的躯壳。
天问深深注视着自己右手下的红玫瑰花棺,又看了看宫殿深处的冰冷王座。
“可以了吗,克莱德?”天问伸手捻起自己摆在黑玫瑰花棺上唯一一朵红玫瑰。
“可以了,我主。”克莱德柔声回答道,花棺开始慢慢散开,露出米希尔那张依旧俊美年轻的面容。
那是考验,克莱德并不放心天问唤醒一个背叛者的亡灵,作为举杯者,他不允许主人身边潜藏任何隐患,于是利用冥河法则的运转机制考验米希尔——至于用自己死神神格给这个机制临时添料的事情,才不会跟主人说呢!
真可惜,那个小家伙还是通过了。
讲到底,克莱德还是不敢太过火,毕竟是主人的学生,要是让主人生气了,那才叫得不偿失。
天问点点头,从灰色的召唤阵中召唤出帝恩斯和克尔苏加德,一个是骷髅王,一个是大法师未亡人。
他没有算到米希尔会因为不可抗拒的行为而感到如此惭愧,以至于自杀谢罪。在天问看来,这是他的过失,是他没有看顾好跟随的羔羊。
是牧羊人失职了。
天问心里轻叹一声,把手放在米希尔的眉心,一道死亡魔力注入他的尸身,一个灰色的魔法阵在花棺内展开。
……
在米希尔的混乱死亡深渊中,一只白皙细腻而熟悉的手穿破了所有恐惧和扭曲。那伸出的手就像破晓时的光明,撕裂了最深沉的黑暗。淡淡的,却令人看到了久违的光明。
我相信这是希望。
米希尔像溺水者一般伸出手去迎接,可是一想到自己的背叛,他又像触及烧红的铁烙一般猛地缩回手。
一切如梦初醒,对于自己的身份有了一个明确而可怕的认识,背叛者。这是事实。
“我说,你洁净了。”一道熟悉的声音这样说,温柔而淡然,平静中充满高贵。
米希尔感觉世界瞬间变了,他仿佛得到了救赎。一切恐怖幻象从他眼前散去,救赎,就像曾经温暖的圣光照耀在他身上,圣洁,纯净,温暖,宁静。
他对着那只手伸出自己的手,手指握着手掌,温暖细腻,洁白无暇……
而在冰冷庄严的宫殿里,米希尔从花棺里张开了双眼,黯淡而混浊。
他的身体依旧冰冷,甚至有点僵硬,心脏没有跳动,血液没有流淌,呼吸本能也被抛弃……他混浊的眼底直抵灵魂,死亡的气息在他身边围绕。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庞,温柔中带着些许哀伤,平静淡然。正是他曾经日夜思念的师,也是他现在的……
“乐意为您效劳,主人。”借着尚未干枯的声带,米希尔说出身为未亡人的第一句流畅话语。
从花棺里站起来的米希尔已经不再是人族,而是一个未亡人,天问专属的未亡人。他驱动有些僵硬的身子缓缓跪在天问面前。
未亡人这种存在,怎么说呢——就算是亡灵法师中也是一种禁‖忌。亡灵界中并没有这种自然亡灵,未亡人被唤醒会保留完整的记忆和人格,但是这记忆随时都可以被所属的亡灵法师篡改,而人格也会随之改变。可以说完全任由亡灵法师拿捏。
这正是禁‖忌所在,也是亡灵法师乃至所有哲学家、思想家都讨论过的课题。人之所以为人,其根本是否在于其思想。
讨论的过程怎么样已经不重要了,留下来的就是未亡人唤醒法术成为了禁术。
当然,这对为所欲为的天问来说并不是什么非遵守不可的规矩。
“做噩梦了吗?”天问淡笑着扶起米希尔冰冷僵硬的身体。双膝跪地,大王子阁下什么时候养成这种习惯了?
“是的,主人。”米希尔站起来,低着头不敢直视师。
“你曾经可不是这样称呼我的。”天问淡笑着走向王座的阶梯,招招手示意米希尔跟上了。
“曾经,”米希尔咀嚼着这个字眼,仿佛被苦涩灌满,“曾经我还没背叛您。”
“那不是你能控制的。”天问很贴心地为米希尔辩解。
可是米希尔继承了圣骑士一贯的死脑筋:“但我选择相信了那股力量,甚至为此抛弃了圣光。”
“好了,我宽恕你了,孩子。”站在王座旁的天问摆摆手,示意米希尔坐在王座上,“来吧,这是仪式。”
“什么呢?”米希尔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坐在这个陌生而熟悉的王座上,他知道只要天一亮这个王座就不再属于他,甚至现在就不属于他。
“为你加冕为王。”天问淡笑着拿起王座背后的精美王冠,轻轻戴在米希尔的头顶,压着金灿灿的头发。
“就在这个时刻,无数子民为你欢呼。”事实上,国宾馆外确实如此。
“你的祖先诸王呼唤着你的名字。”
“高山和大海为你祝福。祝你威武如山岳,祝你气量如汪洋。”
米希尔低着头:“那个时代过去了,主人。这顶王冠太过于沉重。”
“不,那个时代正在到来。”天问淡笑着,“不过很明显,你已经找到了另一个问题的答案——王冠重几何?”
“万民和疆土,荣耀和责任。”米希尔闭上眼睛,似乎陷入塞纳琉斯死前的痛苦中。“我很没用,直到无权戴上这顶王冠的时候才明白。”
“永远都不算迟,”天问淡笑着,轻轻取下这顶奢华的王冠,放回原处,“因为你要戴上的是另一顶王冠。”
米希尔捏捏拳,他似乎做出什么决定,抬头看向天问:“这很困难,但如果是你的意志,我会贯穿到底!”
天问笑了笑:“你从此不再是人族王国的大王子,过去的你已经死去。我要你重铸亡灵的王冠,休要丢了王者的尊严。”
“我要巫妖拜服在你脚下,你将与古代的王者竞争,征服死亡骑士。你要驾驭亡灵的龙,没有龙能够抗拒你的征召。”
“死亡的权柄你且握着,就是我赐给你统治未亡人的权杖。冰霜的力量也为你保留,免得你无法面对另一位王者的冥火。”
“而我会将你缠绕,夺走你的自由。若是应此契约,你将冠以此名——”
“阿尔萨斯·米奈希尔!”
“而你的王名是,巫妖王!”
天问把月影权杖的一头轻轻搭在他肩膀,于是他感受到更加真切的救赎,混浊黯淡的蓝色眸子闪过不可思议的光芒。
“那我就是了。”他从王座上下来,单膝下跪在天问面前,“阿尔萨斯·米奈希尔,我将会成为您麾下的巫妖王,为您驱驰!”
这是我的忏悔,也是……我唯一救赎的指望了!师!
天问还不知道自己在这个英年早逝王子心中竟然有如此地位。
“阿尔萨斯,”天问示意他站起来,“这位是克尔苏加德,冰霜大法师,也是未亡人。但是过不久就会转职成巫妖了。他可以担任你的法术导师,你将要学习冰霜法术——不用担心,未亡人魔武极柱并不是难事。”
是的,对于未亡人而言,同时修行魔法和武技要简单得多,不会疲惫的亡灵有充足的时间来修行。特殊的体质不用担心力量不兼容问题,更重要的是如果不学习点法术,未亡人不出五天就没办法和天问以外的人沟通了!
嘿,文盲呗!
法术上不去,精神力就很难提升。未亡人从死亡开始算起,声带根本顶不住几天就会坏掉,最后还是要靠精神力波动进行脑电波交流。
这是天问亡灵空间里一大批未亡人的血泪经验,现在就还在亡灵空间里努力学魔法。
至于克尔苏加德转职巫妖的事情,天问准备最近几天就要去亡灵界走一趟。巫妖和吸血鬼的契约早就可以签订了,只是一直抽不出时间(懒得出门),但现在阿尔萨斯需要成长,不得不走一趟。
“这位是帝恩斯,你见过的。冥火的骷髅王,他将做你的王道导师和武技导师,同时也是你的竞争者,毕竟死亡骑士不可能同时向两位王者效忠。”天问说到这里拍拍手,“路已经给你铺好了,你要怎么走就看你的了。曾经的荣耀或屈辱都已经灰飞烟灭,就让它随风飘散好了,未来,取决于你。”
“我会的。”阿尔萨斯右手握拳敲在自己银白的胸甲上,震出领口凝固的些许血块。
月之痕一直站在大殿上没有说话,只是心底越来越浓郁的危机感不可告人——军团长,竞争者又多了一个!
老实说,月之痕现在对阿尔萨斯并不待见。天问的时间和精力就那么点,主要专注于渎神大业。
但迪蒙那个占有欲写在脸上的魔王分去一部分,还有娜西那个每天策划浴室偷‖窥的阿姨分去一部分,还有精灵族那棵小树苗分去一部分,还有妖族帝国的查尔斯分去一部分,玩家里的无疆家族和逆风那边分去一部分,还有时时刻刻方便龙族那边分去一部分,亡灵空间里一大片求温暖求抱抱的亡灵分去一部分,摩丝庄园里会卖萌会暖床的龙血骑士姬分去一部分,现在蹦出一个巫妖王阿尔萨斯又要分去一部分……
果然还是把军团长锁起来比较好。
天问对此一点没有自觉:“阿尔萨斯,要看看迪芬斯吗?”
“全凭您的吩咐。”阿尔萨斯并没有正面回答。
天问淡笑着摇摇头,而克莱德却满意地暗自点头。天问要的是阿尔萨斯,而克莱德要的只是听从主人的剑,这就够了。
天问踏着红地毯走向宫殿门口,一行人跟随在他身后,留下的只有一地黑玫瑰和一朵红玫瑰,以及一块冻结的血液。
要怎么跟阿尔托莉雅交代呢——大妹纸,你哥哥被弄死了,喏,搁这儿呢。
怎么感觉会被砍死啊。不行不行……
站在宫殿门口远远看着火光冲天的国宾馆,天问开始发呆,站在寒风里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冷。
直到笔直英挺的眉毛上都染了一层雪,天问才回过神。
“阿尔萨斯,”天问有些纠结,但还是觉得还是问一下当事人的意见比较好,“我要怎么跟你妹妹说?”
“如果主人会因此困扰的话,可以由我去说,或者不说。”阿尔萨斯倒是毫不犹豫。
只是给出的两个意见……天问果断选择后者,本质上讲他是习惯于逃避的,从撒哈拉事件以后,他对于棘手的事情都习惯于逃避。
只是完全不知道如果不告诉阿尔托莉雅的话,那接下来怎么办。和月之痕讨论了一会儿,即使月之痕怂恿天问选择前者,或者自己去说,天问还是选择走一步看一步。
唉~真是让人又爱又恨的性格!
天问一边失落地低着头,一边看着阿尔萨斯有些僵硬的面容。遥远的火光在阿尔萨斯混浊的眼底反射,金色的发丝披散在他脑后。
“唉~”
生命,有的时候真是一场梦罢了,丰富却脆弱,或者梦醒的时候才能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