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忘楼外，重又安静下来，古留声几人依旧在等待，却不知他们等待的人，已提前半日出关，如今正在铁剑城中转悠着呢。
一路行来，古戴月与古辟邪二人几多感慨，几多愁绪。便如那樊尽或铁剑门内众人，皆以为两人必定更进一步，其实他们却徒劳坐关十年，白白虚耗了时光。
一百二十年前，铁剑门与魔朝间的冲突愈演愈烈。终于，才初入外法境的七剑，与魔君九转约斗于夷光湖上。这一战日月无光，湖水倾覆，水泽蔓延，生生将夷光湖扩大了三倍有余；这一战他们以三只异兽的三才大阵辅助，集合七星汇聚之力，越一大境界战而胜之，实现以弱克强，也奠定了铁剑门中原第一大派的地位。
成果虽然丰盛，但代价亦是极大的。仅此一战，七剑就折损了两人，而三只异兽也独剩下红鸾，其他几人更是连伤带痨的，损坏了根基。
其后的五十年内，浩明、岩松和佑正三人突破无望，相继坐化；红鸾涅槃养伤，至今未出世；便是他们两个，在虚度了百年光阴之后，依然不能突破到神通境。
越级挑战说来容易，其实并非那么简单。辟邪因为占了功法的便利，受伤最轻；而戴月因为根基雄厚，性子沉稳，并不急得突破，才缓了过来，让他们能残喘至今。
而两人更有深深的忧患，外人只道铁剑门繁荣昌盛，却不知它的大危机——如今的铁剑门已是青黄不接。
论外法境，铁剑门如今也只剩戴月和辟邪二人，门中再无其他高手。而本该享二百四十八年寿元的他们，也因为当年那场大战，在百五之龄开始老朽，便知他们的境况是如何不妙了。
二代弟子中除了几个七剑的遗腹子，其他人其实与两人是同代之人，是当年齐仲正送来的孤儿。在那个抗击北国的年代，戴月他们自己都在学习中，又如何教得好别人；再加上当时铁剑门偏重军事战略的方针，对顶尖战斗力并不是很重视，造成二代弟子的断层。
三代弟子成长于宗门繁华之时，未历宗门之艰苦，心思不纯，偏执于门内的争权夺势，成就有限。偏偏那几年，他二人放权于二代弟子，开始隐于背后，又宠溺三剑留下的血脉，以致漏过这点。在三代弟子三观确立之后再想改变，已无能为力了。
最后新生的四代弟子虽有几个不错的，但他们毕竟经历太少，意志不坚定，心性打磨不足，要等他们成才，恐怕还要过个十年。
这才是铁剑门真正的现状，亦是戴月和辟邪二人心中最大的忧虑。
最近三十年来，他们频繁的闭关、出关，一方面便是想试着突破外法境，另一方面也是不放心铁剑门的发展。可在这样的心思下，突破就愈发显得缥缈而不可捉摸，愈发艰难了。
两人相视一眼，默默叹了一声，如平常的老妪老头一般，慢悠悠的在街道上行走着，倾听着，关注着。
十年时间，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次闭关幽居的日子，但对于普通人来说，却够半代人的成长。十年时间，铁剑城中又增添了许多新生的面孔，又增加了数十座高大建筑，扩建了几条商业街，引进新的内城河水。
但繁荣的背后，亦有更多的无奈与悲凉。
无可否认，如今铁剑城内的贫富差距已经越来越大了，繁华的街角总能看见落魄的乞讨者，黑暗的胡同里不时有惊恐的呼叫声传出，红花绿柳之处伴随着莺歌燕舞的魅惑，而那比肩继踵的地方，总有无所事事，却居心不良的人在穿行着。
阳光之下，必然有光明无法企及的黑暗，便如再伟大的圣人，也有他自私的一面，便如劝导世人遵守三纲五常，遵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理，同样以亲疏之别论人，这便是自私。
两人自然是知道这些道理的，但铁剑城对他们的寓意不仅仅是一处居住之所，更像是他们的孩子。他们曾亲手一砖一瓦搭建，用爱心和信心浇筑，看着他从简陋变作繁荣，看着他一点点扩大的地盘，看着他茁壮成长，心中不甚欣喜。
但孩子长大了，总会有自己的思想，他的变化已渐渐不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从交出门内的权利之时，他们便有了这番觉悟，可依旧觉得心痛不已。
阅遍了繁华与阴暗，看透了人心鬼蜮的阴谋计量，两人渐渐往城西而去。
那是铁剑城中最贫苦人民的聚集之所，汇集了城内近乎所有的无业游民，八成以上的下九流行业，类似不堪入目的勾栏生意，数之不尽的暗黑小赌坊等等，比比皆是。
行走中，脚下的路面由青石大道变作了泥泞渣土，坑洼到处，屎溺随意，空气中充满挥之不散的烂臭味；路边的房屋也渐渐低矮，由土木砖石结构变成烂木破板，许多人家甚至连烂木板都用不起，只能用柴草扎就，用蓬草铺盖，就算是一处容身之所。
而那些陋室中，总有几个黑不溜秋的孩子，顶着硕大的脑袋和不成比例的瘦小身子，隔着柴草间的缝隙，好奇地打量的外面的世界——天空是那么的宽广，城墙是如此的高大，外面总有数不尽的美食。
他们的心是幼小的，但同样也是成熟的，因为他们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可怕，因此他们从不敢迈出破陋的房门一步。即使它完全挡不住坏人们的脚步，但能在他们心里树立起一道脆弱的防线，给予他们可怜的安慰。
也许，他们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饱餐一顿，至于花花世界的美丽糖果，鲜美可口的各色小吃，对不起，他们没有那个见识，也不敢有那个奢望。即便他们知道，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里，必然有另一孩子，正穿着锦衣貂裘，吃着他们从来都没听过的零嘴。
这就是这些孩子的心思，古戴月能从他们眼中看出希冀、期望以及恐惧和自卑。她是如此的心痛，仿佛看见了百余年前的自己，饿得四肢无力，只能躺在黄土炕上，等待着村里的大婶能为她带上一点果腹的食物。再有几根新鲜的芦笋，几个酸涩的野草莓，就是他最大的惊喜。
“辟邪，你说我们做错了么？”古戴月声音颤抖着，身子如糟糠般抖动着。
古辟邪并没有说话，他默默的叹了口气，再次望着这个城市最丑陋的地方。
或许古戴月说的对，如果没有他们，没有这座城池，或许就没有这些惨剧。这些人的命运也将会完全不一样，他们可能因缘际会发了大财，他们可能在另一个地方勤勤恳恳，却安安稳稳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他们更可能有着大际遇，从此一飞冲天，一发不可收拾。
但谁说得准呢？
我们做得每一件事，总是在不知觉中影响了别人。那些才学与能力更优秀的人，带来的影响将更大。
我们总认为自己在做好事，用自我的道德标准标榜着自己，也标榜的他人，看自己仿佛圣人一般。但谁又知道，我们是否给他们带来过痛苦？谁又知道，我们到底做了多少件错事？
“师姐，不要想了，我们回去吧。也许，是时候管教一下这些不孝子弟了。若是不然，再过几年我俩只怕教育不动他们了。”古辟邪自嘲的笑着，但语气却渐渐寒了下来，他曾经执掌门派情报部门，内里不知做了多少件见不得光的事。其实，他才是诸位师兄弟中，最能狠下心的人。
“我再看看吧，也许他们也该看看的。”
古戴月颤巍巍的继续走着，烂泥黏满了她的挟制，污水溅上她的衣裙。虽然她已苍老不堪，但以她的本事，这几乎是不敢想象的。
古辟邪露出一分奠怀又欣喜的笑意，也跟了上去。因为古戴月的后半句话，是在为后辈们开脱，一如过去的她一样，威严而慈爱。而他也不曾变过，还是过去的他。
这时，几个大一些的孩子风一般的跑过，后面跟着几个跌跌撞撞的更小稚童，而随他们跑过，一阵甜美的桂花香飘过。
淡淡的，轻轻的，却甜酥了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