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一心胳膊下夹着几张图纸,又一次匆忙地蹿出家门,模样狼狈。他小心的掩上大门,侧耳倾听,确认追来的脚步声渐渐停息,这才喘匀了一口气。
“关夫子,您又没早饭吃了吧。”一旁的小贩“好心”的取笑道。
“盛家小哥,本夫子这几日一直吃你家的东西,忽然有些腻味了,决定从今日开始换个口味,我觉得还是刘家大姐的混沌更鲜美些。哼哼!”关一心虽然一心搞研究,却不代表人家情商低了,立刻就对准了盛小二哥的弱点。
“唉哟,瞧我这张嘴,关夫子大人有大量,还望恕罪,恕罪。”盛小二看关一心依旧不松口,知道不拿点干货出来是不行了,只好咬牙道:“今天关夫子在我这里吃食全免费,等会老夫人出来,我再亲自给他们送上一份。就当做,给关夫子赔罪了。”
“这倒不必!”关一心摆手道,他岂是仗势欺人的主,他低声招过盛小二道:“我昨日见你给贺家小姑娘盛的那碗混沌甚是量足啊,莫不是你平日里尽做有缺斤少两的事?”
盛小二闻言老脸通红,竟然连关一心都知道他对贺家姑娘有意思了,这秘密必然已在街头巷尾的大妈们中间传疯了吧,盛小二顿时觉得还是免单一日来得划算些。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盛小二一向一视同仁,这可是有口皆碑的。关夫子您坐好吧,我马上给您整一碗碗大量足的。”盛小二连连摆手,逃也似的躲回汤锅边,手忙脚乱的开始整弄。
看着盛小二哥满满幸福的样子,关一心心中叹了一句,寻了个位置独自坐下。说来他也可怜,几日前,有喜娘上门说媒,对象是那崔家的姑娘。
关一心自然没那个意思,但挡不住老父老母起了心思,为他搭桥牵线的,两头忙活,那股热乎劲可别提了。
崔家那边好说,但关老爷和关老夫人这两关可就没那么好过了,当真是老而弥坚,铁关雄关。
自打不知道哪个碎嘴的大娘,把关一心背后拒绝这桩婚事给抖了出来以后,老两口都没给关一心一天好脸色过,整日横眉怒目,弄得跟冤家似的。不提没给他做饭吃,差点就没让他回家。
若非担心老父母气出个好歹来,关一心还真可能在书院搭个窝棚长住。
就这般,关一心每日早上都要狼狈鼠窜出来,在外面自己找食。按照老父母的意思,若不找个媳妇回来,这家里可没人给他烧灶火。
当然,关一心也知道老父母只是嘴上硬着,内里指不定多心疼。若不然,是谁半夜给他留的门,是谁平白浪费柴火,一直热着厨房里的宵夜,是谁总是将他没洗干净的衣裳又重新洗了一遍。
他心道,再哄个十天半月的,老两口的气应该顺了吧,到时就不用每日一闹了。
“请问,您知道琼华书院怎么走嘛?”
“叮当!”
关一心如同被雷霆劈了,怔在当场,手中的汤匙掉在地上,摔了个七零八落,他两肩微微颤抖,一种极度喜悦又非常恐怖的情绪涌上了心头。
那清脆的声音是那么的熟悉,总是让人魂牵梦绕,总在午夜之时,与他梦中相会。
他想过千万种两人相会的情形:有他高声叱喝她为何狠心离开,补偿他可怜的自尊;有她述说着不得已的理由,两眼泪凄凉;也有他振袖离开,自此绝情;更多的是他们重归于好,从此相携到老。
关一心机械的转过头去,一卡一顿,一个简单的动作,却需要耗费他无穷的气力,才能压过害怕再次失去的恐惧,才能让他鼓起勇气,再见她一次。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她,靓丽如此,穿着嫩绿的琼装,温文有礼,怀着亲切的笑容,向着走过的阿婆问路。她,依旧美丽,宛若来自天宫的仙女,让行色匆匆的路人,不禁驻足观看。
而他,却早生白发了。
关一心忽然有些害怕了,他慌忙的低下头,生怕自己污了她的眼睛,生怕她看见他丑陋的一面,也生怕她,其实早就看见了他,却视他为陌路人,再也不放在心上。
汤碗上,浮现了一张沧桑的脸,鬓边的白发和皱纹是那么明显,他恐慌得无以复加。
“我不要这张脸,我不要!”
关一心发疯了般喝着汤水,大口的吞咽着,顾不得它刚刚出锅的热度,烫得他满嘴燎泡,顾不得那呼噜的粗鄙姿态,让他看起来犹如一只疯狗。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关一心此时才发现,原来他的想象力是这么的贫乏。当他真正面对她时,他根本提不起质问的勇气,也提不出复合的请求。他害怕了,那是因为他依然在乎她,从来不曾忘记过。
原来,不论有多少想法,只能证明他有多么的思念,多么的眷恋。
“你没事吧?”
清脆的声音在靠近,带着一丝关切,关一心的心在乱跳。
“你没事吧?”
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更显焦急,她依旧那么善良。
“没错,她在跟我说话!”
关一心傻乎乎的抬起头,傻乎乎的摇着头,乳白的汤水和碧绿的小葱黏搭在他的胡茬上,让他看起来尤为傻气。即便心中充满了无限欢喜,但事到临头,他却半句话也说不出,也露不出半点的喜悦,或者,这就是喜极而淡然吧。
她眸光清亮,眼含关怀,明亮的瞳仁中倒映着他的身影。但关一心却沉下了心情,因为,他从她眼中,再也看不到一点点的熟悉。
“难道不是一个人。”
关一心不禁这般想着,人人都说,眼睛乃心灵的窗户,关一心却无法从这个一般样貌,一般声音的人儿身上,看到过去的那个她。
但他却不愿相信这个猜想,因为他心动了,那种感觉与过去他们相处时一模一样,半点不差。他知道,她还是她,但她,忘记了他。
即便是看到路边的流浪狗,我们也会不自觉的露出怜悯的神色,关一心几乎要疯狂了。在她的眼中,或许他,就是一条野狗吧。
“没事!”他平静的说出了这句话,平静得让人觉得可怕,好似这个他,在出口的瞬间,就被替换了灵魂。
“姑娘,我跟你说,这位就是书院的关夫子,你跟着他走,就能到书院了。”阿婆依旧在热心的帮忙。
“你能帮我么?”她温柔的问道。
关一心轻轻点了点头,冷漠得好似变了个人,即便他心中有着千言万语想要述说。他用袖子擦了擦脸,拒绝了她递过来的手帕,夹起图纸,抬腿就走。
“大娘,谢谢你了!”
她的道谢声轻轻柔柔的,一如过去的她。但他知道,她变了,虽然他不知道变在哪里,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薄雾中,他们一前一后走着,慢慢地往书院而去,一如十八年前那个情窦初开的夜晚,他在前头领着路,她在后面跟着。
但不同的是,那时他总是偷眼打量着她,想着法子逗着她,生怕怠慢了她。这时,他每每想要回头看她一眼时,却不知自己的心肠怎的又突然硬了起来,他再也没有扭动过一下脖子,他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会一样么?不一样了。”关一心昂起头来,迎着雾气,眼角渐渐湿润,不知是否是被雾珠打湿的。
“怪人!”她看着他,给了他一个评价,小脚急行,追上他的大步伐。
寒雾打湿的地砖上,两人的脚印偶有重合,渐渐变多!人生只若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