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王谔二字,明姝就懂了,她早就觉察出此人的死不简单,只是没想到案子闹得这么大,都捅到了大理寺。一般来说,凡重大命案应由当地州府官员受理,提点刑狱司派出仵作验尸后,狱司推鞫,法司检断,再由审刑院、大理寺、刑部左曹核查判决结果,最后上交皇帝勾决,可听袁意真所言,案子还没有查明,死者的遗骸就送到了大理寺,其中内情恐怕远比想象中复杂。
“怎么成无头冤案了?”明姝道。
袁意真掩着嘴轻声道:“王谔本来是舒州人士,家中世习举业,到他这代好容易出了个读书种子,竟然自己吊死了,尸首被抛到井里,却找不出是谁干的。”
“为什么是自己吊死的呢?”明姝想听听细情。
袁意真指了指脖子,“据说脖子上有勒痕,能不是吊死的?只是不明白,谁会恶毒到把尸体投到井里,多大的仇。”
忽然,一双留着长指甲的手搬开二人凑在一起的肩膀,寻了个空隙坐下,原来是大理寺卿何仲达的女儿何蕙,她一向和二人交好,远远地嗅到了八卦的气息,赶过来凑热闹。
何蕙把纤长的手指比在嘴唇上,嘘声到,“从我爹爹那听来的消息,只同你们两个说。”
二人都附耳过去,明姝心里一阵冷汗,原来内部消息就是这么泄露出去的。
何蕙道:“现在大理寺的人怀疑和邸店老板有关,已经派人捉拿问话了。”
袁意真不解道:“不是说自缢吗,怎么又和邸店老板牵扯在一起。”
何蕙道:“发现尸体的前天夜里,住在甜水井附近的人听见‘嗵’的一声,出门一看,看见一辆马拉的板车,一人驾车,一人蒙着脸坐在车尾,后来经过指认,就是那间邸店用来运草料的,老板和其中一个小二的身形和证人的描述十分相似,极可能是看见人死在客房里,担心沾上麻烦,所以转移尸首。”
袁意真唏嘘道:“真是糊涂,早早报官不就结了,何必祸害人家的尸骨。”
何蕙道:“无论是谁的错,最可怜的还是静训了,本以为终生有靠,谁知是个短命的。你说,他前途磊落,又刚刚订下一门好亲事,何必想不开?”
这也是明姝想不明白的一点,要真是自杀,多少会有动机,可王谔的动机未免太不明显,要是早就有厌世的想法,何必进京赴、试答应沈家的婚约?
袁意真叹了一声,“人的心思就是这么难猜啊。”
“什么事令袁小娘子烦恼了?”一个柔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是秋岚姐姐!”明姝三人回头,就看见一个十七八的女子,身形绰约,衣衫利落,她是曲夫人的贴身侍婢,和春岫一起进府,出了名的精明爽利。
一见秋岚,明姝的心咯噔一下,知道是母亲在找自己了,若是往日,她必定迫不及待地过去,可如今正逢晏子钦自请离京,明姝不知怎么向她老人家交待。
“秋岚姐姐,母亲叫我?”明姝试探性地问道。
秋岚点点头,也不多说废话,向众人告辞,领着心中忐忑的明姝走了。
“您也不需担心,相公、夫人横竖是为了您好。”在前面带路的秋岚如是说,脚上不停,裙幅行云流水一般,却露不出一点足尖。曲夫人调~教人向来有一套办法,手下的女孩儿们个个有板有眼,最差的成果却要属自家女儿明姝了,只能算是差强人意。
臊眉耷眼地来到二门外,只见早有一顶轻便的小轿停在影壁前,老家仆曲昌恭敬地在门边候着,明姝带来的春岫也在,这阵仗,仿佛还是没出嫁的时候。
“小娘子升轿吧。”曲昌一躬身,春岫就打起轿帘,曲夫人阴沉沉的脸就从轿子里露了出来。
“我……还没向袁姨母请辞。”明姝顾左右而言他。
秋岚一把拉住她的腕子,摇头道:“夫人既让您过来,自然替您说过了。”
无路可退,明姝只好上了轿子,灰头土脸地坐在怒火中烧的母亲旁边,过了良久,曲夫人才好像缓过一口气,皱眉道:“他几时与你提起离京一事的?他少年人不懂事,你也跟着胡闹吗?”
劈头就是一句,明姝暗暗叫苦,他是少年人,我也是个“少女”好吗!
“三……三天前?”她一紧张,有点算不清日子了。
“那你怎么不告诉家里?现在官家的中旨就要下来了,等他调到什么穷山恶水,你跟去受罪时可别哭着后悔!”
“也不至于是穷山恶水吧……”明姝嗫嚅道,心想若能离开父母,自己和晏子钦成亲月余尚未圆房的事就不会暴露,而且以后还能继续骗下去,等年龄大了骗不过了,再给他塞个他看的中的搪塞过去,自己也不吃亏,何况除却东京汴梁,大宋还是有许多繁华都会的,诸如江南的苏州、杭州、扬州、建康,畿辅的洛阳,乃至沿海的鄞州、泉州,都是物阜民丰的好地方。
“还顶嘴!什么地方能比京城好?能比父母身边好?小小年纪,不知利害,我不和你说,等到了家里,让你爹教训你!”曲夫人言罢,愤然扭过头去,不再看女儿一眼,显然是气到极点。
袁府和曲府本就隔得不远,片刻就到了。
曲院事宽坐后堂,脸上还是在官场多年打磨出的那副不阴不晴的样子,叫亲人都猜不透他的心思,可她没想到,晏子钦也在,明姝颤颤巍巍地行礼奉茶,没得到父亲的准话不敢落座,和晏子钦一道立在下首。
“坐吧。”良久,他才开口,看着两个孩子紧挨着椅子沿儿坐下,才接着道:“晏郎君和我谈过了,少年人自有少年人的心气,锐意进取是好事,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只想着你们稳稳当当,若是全依着我们,倒也未必是好事。他既要去,便由他去吧,只是到了地方上不比在京里,便是龙落浅渊也要忌惮虎豹三分,爹爹能帮到的自然会帮,远水不解近渴时,你们自要变通应对,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挥挥手,命人送女儿女婿回去,明姝心里百感交集,父亲说的句句推心置腹,往后真的离开汴梁,必定少不了艰难,他把话说在前头,也是让小辈们明白自己选了条什么路。
刚掀开帘子,前脚迈出门槛,身后就传来曲夫人不满的声音,她原以为丈夫会帮着自己,绞尽脑汁挽留,谁知竟“倒戈”了。
“他们有自己的路,我们迟早要撒手的。”曲院事平静的声音消失在帘幕后,晏子钦和明姝对视一眼,他一路上若有所思,走到马车前才道:
“以后要委屈你了,我不敢说让你不吃一点苦,只是苦有十分,七分我来担着,剩下的三分,叫你和着蜜吞下。”
明姝心想:“苦都苦了,还什么蜜啊糖啊的,何况我也不是那种夫为妻纲、亦步亦趋的小媳妇,愿意嫁你、跟你离京也是有私心的,你现在这么说,倒像是我为了成全你,做了好大牺牲,当之有愧,当之有愧。”
新科状元、榜眼纷纷自请外调的消息自然拦不住,偶有好事者和许杭报信,他面色不豫地回到家中,却见外甥亲自捧觴,外甥新妇亲手调羹做菜,酒过三巡,教训几句,出出气也就好了,反正做什么官不是做,曲家人还真能眼看着唯一的女婿走入歧途?既然人家不多话,必然有其道理,还轮不到他一个官场外的人瞎操心。
曲明姝有一道菜尤其令人满意,说来惭愧,这还是明姝在现代跟着外婆学做的苏帮菜“松鼠桂鱼”,对于烹饪水平在西红柿炒鸡蛋附近波动的明姝来说,松鼠桂鱼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大菜,眼下没有调味用的番茄酱便改用糖醋,把嗜甜如命的晏子钦勾的食指大动,桂鱼片改十字花刀,许杭尤其称赞她的刀工,明姝可没敢说这么快准狠的技术都是在死人身上练出来的。
不日,晏子钦的官书就颁布下来,擢升舒州通判,所谓通判,大概类似于现代的市~长,虽然在州府长官手下掌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却对州府长官有监察的责任,更可以直接向皇帝奏报辖区内一切官员的政绩得失,总而言之,就是朝廷派到地方的亲信耳目。
曲夫人知道后,心中愤愤,念叨着:“韩琦得了扬州通判,好歹是淮左名都,从前唐一直兴盛到现在,为何偏偏让晏郎君通判舒州,那是个七山一水二分田的地界,又不大富饶,向人打听后才知近年时旱时涝,没得叫人受苦。”
这位少年天子把舒州地界交托给晏子钦显然也是对他寄予厚望,晏子钦自知肩上任重,便早早做准备,起草了多部治民良策,向当朝几位名臣请教,其中自然少不了岳丈,曲院事看后一笑,直接指出他的还田、治水二策颇有灼见,只是到了任地,首先要打通当地士绅的关节,否则被他们处处掣肘,便是孔夫子再世也不能推行大道,早听闻舒州有一户于家,唐时在关中为节度大臣,五代后南下避难,遂成了舒州的一方豪强,当地三年来雨水无节,他家竟存下万石陈粮,势力之盛可见一斑。
晏子钦回家后便细细思索此事,不自知地将明姝替他准备的蜜饯儿吃下大半,惹得她取笑:“你可放开了吃吧,这是福顺楼的点心,出了京城就没处买了。”
她说完,又埋头整理起行李单子,出发在即,料理一路上水旱行程、坐卧起居的任务也迫在眉睫,曲夫人把一个精干的老嬷嬷陈氏派给明姝,怕她自己当家立户后手足无措。明姝本来想求秋岚,可曲夫人知道这丫头纵然有才,心气儿未免太高,不似朴实护主的春岫,不敢让她跟着明姝,怕女儿吃亏。
到了七月中旬,运河水涨,也到了出发就职的日子了,曲氏夫妇和许舅舅把小两口送到了城西南的汴水角门子,曲夫人恋恋不舍,还想登船再送一程,被丈夫拦下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如眉看开些。”曲院事道。
“是啊,亲家母,儿孙自有儿孙福,小辈儿仁孝,自会保重自身,常常捎信回来。”许杭应和着。
兰舟催发,晏子钦家小、扈从不多,统共男女船只各二,此时南下顺风顺水,长棹一荡,已是离岸数里,明姝扒着湘帘忍泪一望,来时的码头已成了江天一线外的一点黑影,更不见父母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