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柱香时间后,慕音复又返回。她冲赵洛寒道:“母亲大人有请二位。”
诉音对阿箩使了个眼色,阿箩忙扶起昏睡中的冷飞雪。慕音拦下阿箩,指着赵洛寒和冷飞雪道:“只请他们两个。”
赵洛寒遂抱起冷飞雪,同慕音走出竹楼。慕音带着他二人走过一条蜿蜒竹廊,又穿过一片花圃,在一栋修竹掩映的双层楼寨前方停下。那楼上悬一块匾额,书道:共婵娟。此刻,赵洛寒已无心思忖度,何以苗寨却挂汉人书法。
“母亲大人在屋内相候,两位请进。”那慕音淡淡道。话音刚落,便有下人打开房门,邀客入屋。
赵洛寒一进屋子,便闻到一股浓烈药味儿。又见一名苗女端着药碗,送入屏障之后。过了片刻,屏障被撤开,主人终是现身相见。那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妪,头戴沉重苗饰,手拄蛇头拐杖,两眼如鹰隼般冷厉,此刻正缓缓踱步,朝赵洛寒走来。
“想必前辈便是龙夫人了,在下赵洛寒,为友求医而来,多有打扰,还望前辈海涵。”赵洛寒见礼道。
那龙氏咳嗽两声,才道:“让老身瞧瞧这姑娘。”
两名苗女抬来一张竹床,赵洛寒将冷飞雪放于床上。龙氏遣退左右,替冷飞雪把脉后,沉声道:“不过是寻常蛊虫,倒也难为她了。听说,她是为了救你,才将蛊虫引至体内的?”
赵洛寒想起这都是阿箩编的故事,只得圆谎道:“正是。”
“倒是个重情义的孩子。”龙氏点点头,“只是天下男儿多薄幸,她肯如此为你,不知你又能为她做什么?”
赵洛寒听出她话中有话,便道:“还请前辈明示,赵某自当赴汤蹈火。”
“嗯,你也是个明白事理的,”龙氏道,“老身若救活这姑娘,你可愿助老身一臂之力?”
“前辈有何难处,但说无妨,在下若能帮上忙,定当竭尽全力。”赵洛寒道。
“‘龙氏一族’数百年来都是蛊苗人的王族,看来风光无限,实际上为了让族人臣服忌惮,我们龙氏也做出了巨大牺牲。每一代龙氏族长必须以自身饲养‘蛊母’,这‘蛊母’乃龙家祖祖辈辈用骨血养成的灵物,实是‘蛊中之王’,天下虫蛊都以它为尊。只是,随着‘蛊母’毒性增加,饲主必须靠增加自身内力修为来抵御。每年中秋前后,饲主会将‘蛊母’从体内释出,趁此短暂时日调养内息,逼出全身毒气。老身年纪渐大,近年常被‘蛊母’反噬,早已落下一身伤病,是以今年中秋不到,老身便提前放蛊,以争取时间养伤。可惜,那‘蛊母’太过霸道,重回老身体内后,又是一通反噬,老身如今已是元气大伤……”说到此处,龙氏停下,一边喝茶,一边抚顺胸口。
赵洛寒心想:怪不得有“普渡众生日”之说,这原是龙氏首领放蛊养伤之举。也正如此前诉音所说,寻常小蛊虫被“蛊母”引出宿主体内,又被其咬死,故而能救中蛊者的性命。这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又想到诉音四处搜罗药材,怕是为母亲调理身子而为。倒符合了一句古话:医者难自医。
“原本老身打算将族长之位传与后人,令‘蛊母’重新寻找宿主。然而‘蛊母’只挑强者而栖,可惜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孩子不学无术,根本难当大任。老身只能再拖延几年,用这老残身子扛着,就只怕龙氏家业要毁在老身手中啊……”龙氏说得动情,一时哽咽起来。
赵洛寒身为“碧落轩”轩主,亦深知重任在肩是何等之辛苦。听到此,他基本能猜出龙夫人要他做何事了。
“老身听慕音说,你一路用真气为这姑娘护住心脉,可知你内力高强,”龙氏道,“不知你是否愿出手相助,为老身疗伤?”
赵洛寒道:“晚辈自当尽力。”
龙氏闻言颔首起身,命人取了香炉摆放在神龛之上,又自行点燃三根香,插入香炉。待香过半,她盘膝而坐,口念咒语。等到香火快要燃尽之时,她忽然张开嘴,一条中指般大小的虫子由她口中爬出。那虫子红黑相间,油亮泛光,蠕动时,腥臭之气漫溢。它于地上昂首盘坐,有如王者。
说来也奇,冷飞雪忽地从竹床中坐起,翻天覆地呕将起来。不久,从秽物中爬出一条血色小虫。那虫子迫不及待朝“蛊母”挪去,岂料一接触“蛊母”身体,便僵硬不动了。“蛊母”一口咬上那小虫,大快朵颐。
龙氏再度点燃三根馨香,催动口诀,待那香火快燃尽时,“蛊母”复又从她口中进入,回归其体内。
赵洛寒看得怵目惊心,又见冷飞雪沉沉睡去,忙道:“她如何了?”
龙氏起身道:“不妨事,昏睡个三两天,便又活蹦乱跳了。”
赵洛寒先是拱手称谢,而后依照承诺,以内力助龙氏疗伤。疗伤前,龙氏又命苗女将冷飞雪抬出屋外安顿。
赵洛寒以家传心法为龙氏打通受阻筋脉,助其恢复元气。直到三更时分,龙氏呕出几口淤血,忽觉浑身舒坦,方知见了成效。又暗暗运起体内真气,只觉奇经八脉无不通畅,大喜过望。
赵洛寒早前因与叶未央过招,元气稍损,后又连日为冷飞雪灌送真气,此时更是耗尽毕生所学。经历连番损耗,已是精疲力竭。他捂着胸口起身,一口鲜血直接喷出。
龙氏见状,忙扶他坐下,一把抓过他手腕,才一过脉,便大惊失色。
“年轻人,你这是、这是……”她还来不及细说,便听赵洛寒接话道:“积重难返?”
她沉沉叹道:“你原本已有伤,怎的还……原是老身强求了。”细想片刻,又道:“你这脉象……”
赵洛寒擦干嘴角血迹,苦笑道:“何关前辈的事,在下尚且年轻,一点小伤,养个几日便无妨了。”
“你这么做,当真只为一个‘情’字?”龙氏狐疑道。
他摇头叹道:“情之一字,我并不懂。这世间人与事,只不过交换罢了,欠了别人的,便要还,还什么都好。”
“这话极是,最多不过还命而已。”龙氏若有所思,“老身倒也亏欠过一人,可惜今生无从偿还。”
赵洛寒笑道:“如此说来,我还算走运。”
他忽又想起赶尸匠之事,便向龙氏询问。那龙氏道:“苗疆地带多有痴情苗女,她们大情大性,若看上了哪家小伙儿,便爱得天崩地裂。为了永久留住男子之心,苗女通常请族中‘仙娘’做法。其实,蛊苗族人都晓得,所谓‘仙娘’不过是蛊师罢了,她们学了些下蛊之术,便在苗疆各地称仙。‘仙娘’一般会对男子下一种名为‘桃花蛊’的毒,若是男子死心塌地爱着苗女,那这毒便不会发作,但若男子负心了,‘仙娘’占诀催动,蛊虫便会啃噬男子之心。而我们蛊苗一族,通常会雇佣一批‘赶尸匠’将这些中了蛊毒的负心男子带到蛊苗地带。‘赶尸匠’先用药物将这群男子迷住,男子便进入假死状态,形同尸首,再用‘摄魂铃’勾住其心魄,一路赶运,来到我蛊苗族地盘。”
“为何要将他们带来蛊苗族?”赵洛寒不解。
“一来,这些负心男子既中了蛊毒,若无解药,他们必死无疑。入了蛊苗族地带,我们自会替其驱蛊。二来,蛊苗族历来人丁单薄,世代多靠养蛊采药为生,徒留田地荒废,无人耕耘。这些男子一来,也可为族人所用,充当耕作苦力。”龙氏道。
“‘止步村’那些‘活死人’又是何故?”赵洛寒问道。
“‘赶尸匠’负责将负心人赶至‘止步林’,诉音在林中接应,用箫声将男子带到‘止步村’。你在村中所见的‘活死人’应是进村不久的,他们因中蛊毒,且又被‘赶尸匠’的迷药所制,故而浑浑噩噩,形同尸体。等过些时日,慕音会以琴声唤醒他们,而后他们将被分配到每家每户,供族人所用。”龙氏招手命人奉茶。
“他们可心甘情愿?”赵洛寒接过茶碗,追问。闻了闻,那茶叶不似中原茶,色泽莹亮,沁着幽幽草药之香。
“既中蛊毒,他们亦自知命不久矣,若听命于老身,便得定期服用解药。”那龙氏冷笑道,“这世上多是贪生怕死之辈,何愁他们不愿服从。但我族也非恶霸,他们服役三年后,待老身放蛊之日,便替他们解了蛊毒,放了去了。也有一些男子害怕再被苗女所害,情愿留下为奴,那便另当别论。”
赵洛寒听毕,方才了然,只叹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你来自中原江湖,应知江湖险恶,人心不古;而我这‘月亮寨’远离尘嚣,山水相宜,邻里和睦,比那‘武陵桃源’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你与友人愿留下长居,老身也是欢迎的。”龙氏喝着茶,淡淡道。
赵洛寒自是知晓她看似客套,实则担心内伤再犯,留下自己也算有备无患。他道:“赵某素慕陶潜之风,无奈俗事纠缠,难以脱身。前辈若不嫌弃,赵某可将内功心法奉上,若前辈依照此法修习,抵御蛊虫之反噬,怕也不难。”
龙氏心中大喜,深知中原武林为争高低,向来藏私,眼下赵洛寒却愿透露独家心法,可知是位心胸开阔之人。
赵洛寒刚放下茶碗,却见那老夫人手拄蛇头拐,缓缓起身,朝他做半揖道谢。他忙弯腰扶起老人,摇头道:“如此便要折煞晚辈。”
龙氏看着他,又是颔首,又是摇头,又是微笑,又是叹气。
他笑了一笑,拱手告辞。龙氏命人腾出上房,招待贵客,又遣了一名苗女带赵洛寒至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