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天璇等人失踪也已有七日,白一忠亦音讯全无。龙不归劝赵洛寒乘胜追击,将其余四门派一并铲除。赵洛寒却不赞同,坚持按兵不动。如是风平浪静的过了几日,江湖中却早已炸开了锅。
“玉真教”苏州分教几被“碧落轩”灭门,灵噩道人关门弟子非死即伤,代教主苏天璇下落不明……消息一经传出,震惊整个武林。当日于“论道大会”参与击杀洪浩者皆胆战心惊,崆峒、点苍、雁荡、青城等各门派人人自危,唯恐步了“玉真教”后尘。岂料“碧落轩”内,赵洛寒却下令复仇之事到此为止。
这日午后,冷飞雪携“吴钩”画作,找赵洛寒评定。她轻叩房门,却见门扉虚掩,唤了一声“轩主”也无人应答,便推门进去。一抬眼,但见洪浩留下的“凤凰饮恨刀”挂于墙上,刀未出鞘,却自有一股寒气逼人。她默默将画卷搁在桌上,正想取刀观赏。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她料想定是赵洛寒回来了,忙缩回手,匆匆往院落内一扫——果是赵洛寒归来。她正想出门迎接,却听有人唤“轩主”,但见一位师姐走进“竹香居”来。那师姐勾着头,面色绯红,手里捧着一件衣裳。
冷飞雪好奇万分,屏息由窗缝偷窥二人。赵洛寒瞥了那女弟子一眼,淡淡道:“你是白轩主的徒弟冉晓瑶?”
冉晓瑶点点头,甚是惊喜,想必对赵洛寒准确叫出她姓名而受宠若惊。
“可是你师父有消息了?”赵洛寒问道。
她摇摇头,欲言又止。
“你有甚么难言之隐?”赵洛寒见她神色异样,柔声道,“你是否知道些甚么,但说无妨。”
那姑娘一张俏脸涨得彤红,头却埋得更低了。冷飞雪瞧见,心想:看来不是我一个人面对轩主就怕得要紧,这位师姐也怕得很哩!
冉晓瑶支支吾吾,一直说不出口,忽地像是下定决心,将手中衣服塞给赵洛寒。
赵瞥了一眼那衣裳,登时明白过来。他慢慢抬头,方打量起这名女弟子。老白四年前收的徒弟,据说是一个武学天资极高的姑娘。长得杏脸明眸,乌发雪肌,瞧起来文文静静。赵洛寒叹道:不知她何时留意起自己来了,倒要辜负她一番美意了。
他微微拧眉,正要开口,却见那女弟子“噗通”跪倒在他跟前,浑身颤抖道:“弟子该死、弟子该死……弟子僭越了……”
他幽幽叹了口气,将衣服丢在她面前,淡淡道:“去罢,就当甚么都没发生。”
冉晓瑶眼泪夺眶而出,默默捧起那件青色软袍——想必是她一针一线连夜缝制,针脚活计算不得巧夺天工,却是她倾尽心血之作。如今却被她所爱之人丢弃,再美再好也终是一件废物了。她将头埋在衣裳里,任泪水湿衣,忽起身挥泪,凄然而去。
冷飞雪看得呆住,不想轩主这般对待一个求爱的女子,也太过绝情了些。早前也听轩中师姐们偷偷谈论过轩主,轩主近些年来变得尤为冷淡,有如高岭之花,只敢远观,不敢冒犯。以前大家都看好沈千柔,期待她能坐上轩主夫人的位置,不想轩主却与她越行越远。轩主越是冷淡,女弟子们越是着了魔似的暗地倾慕他。但众人大多止步于倾慕,像冉晓瑶这样明目张胆赠物表白者,实是胆大妄为。
冷飞雪因得赵洛寒亲自栽培,也常被同门缠着讲述轩主的日常琐事。譬如,轩主喜欢甚么颜色的衣服,喜欢甚么菜色,生气了会如何,心情好了又会如何……她曾口没遮拦有问必答,但有一次不巧被赵洛寒撞上。那时一位弟子问,轩主这般人物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冷飞雪思忖良久才回答:“轩主定是喜欢聪明的女子吧。他嫌弃我笨,学不好剑法,常常气得拿藤条打我。他若娶夫人,定会找个聪明伶俐的姑娘,这样他就不用每天生气啦。”正说着,赵洛寒黑着一张脸出现在她面前。事后,她被罚打扫庭院一个月,自此之后再不敢泄漏赵洛寒的私事。
“你怎会在此?”赵洛寒推门进屋,却见冷飞雪呆立在内。
“轩主,”她咧嘴一笑,“你回来啦。”
“越发没规矩了,跑我房里做甚么?”他见她站在窗边,知其定是目睹了刚才那女弟子送衣之事。
冷飞雪忙捧起画卷,走至他跟前:“轩主让我画的吴钩,画好了。”
赵洛寒只瞟了一眼,点头道:“记性不错,画得八九不离十。你师父从前可是教过你?”
“嗯,小时候师父教过我画画。”提到师父,她有些沮丧,低着头,不想多谈。
赵洛寒知其思念师长,自责失言,忙挥挥手:“别在这傻杵着,玩你的去罢。”
“轩主,沈姐姐还没回来?”冷飞雪哪里肯走,缠着他追问不休,“她是去‘富甲山庄’了么?怎的去了好些天?咱们把沈姐姐劝回来吧?”
赵洛寒拧眉道:“人各有志,不必勉强……你沈姐姐找到合适的人嫁了也未尝不好。”
“咦?沈姐姐要嫁人了?她要嫁谁?”冷飞雪嘀咕道,“在这世上,能配得上沈姐姐的,恐怕只有轩主了。”
赵洛寒闻言哭笑不得,问道:“为何是我?”
“人人都夸沈姐姐是‘江南第一美人’,美人自然要英雄来配,敢问当今武林谁最年轻有为、英雄盖世?嘿嘿,轩主你若排第二,那便无人敢称第一。”冷飞雪溜须拍马的功夫似乎日渐长进。
“小丫头说话倒中听得很,”赵洛寒颔首笑道,“你也不小了,改明儿也帮你物色个如意郎君,可好?”
“那可不行!”冷飞雪连连摇头。
“莫非你想一辈子陪着我?”赵洛寒轻笑一声。这话原是无心,说出来他反倒有些后悔,直恨自己身为长辈却不够庄重。
冷飞雪脸忽地红了,也不知她想到什么,但见她背转身去,过了半晌,道,“我才不要别人物色,我要自己挑选。”
赵洛寒不料她有如此想法,沉吟半晌方点头道:“也好,江湖儿女是该坦坦荡荡,敢爱敢恨。”
“是了,”她歪着脑袋笑问,“可轩主你也是江湖儿女,怎不见你坦坦荡荡地爱谁?”
但听他一声干笑:“亦没谁强迫你一定要爱谁。”
“哦。”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赵洛寒见她明眸皓齿,两颊淡粉,端的是一派年少好气色,不觉心内浮起淡淡愉悦。
“小冷说说看,你想嫁个什么样的郎君?”他似对此话题饶有兴致,竟命下人沏茶,这意味着谈话可以继续。
此时,门外有弟子来报。那弟子手里捧着一个大匣子,道:“启禀轩主,‘锁月楼’谢小公子托人送来一套文房四宝送给小冷姑娘。”那弟子恭恭敬敬放下东西,便告退了。
“咦,谢小公子送这些来做什么?”冷飞雪呆了半晌,也想不出究竟。
待她打开那大匣子,但见里头整齐摆放着湖笔、徽墨、宣纸和端砚,另有一封信。她拆封后,念道:“自锦帆河一别,甚是挂念,小冷姑娘近来可好?若偶来雅兴,惟愿赐画一幅,不胜感激。修雨字。”这才想到,先前在锦帆河,自己曾答应为谢修雨画肖像,回轩之后历经诸多变故,早将这事忘记了。今日谢修雨送笔墨纸砚来,原是来催画稿的!
茶已沏好。赵洛寒轻呷一口,道:“何事?”
“我曾答应谢小公子为他画一幅肖像,他特送来笔墨,提醒我别忘记了呢!”冷飞雪道。
赵洛寒瞟了一眼文房四宝,虽非古玩珍宝,却也做工精细,想来价格不菲。他忽道:“像谢修雨这般的,你可喜欢?”
“啊?”冷飞雪一愣,“我、我从未想过这些。”
赵洛寒正欲倒茶,听她这么一说,握壶柄的手微微一僵。
“当真没想过。”她看着他,茫然摇头。
他慢慢放下茶壶,对这个答案似乎有些失望。
见赵洛寒不说话了,她忙补充道:“随缘?”
“嘁。”赵洛寒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语气词。
还是不满意啊?冷飞雪搜肠刮肚,想找一个令他满意的答案,脑中却始终一片空白。她看着赵洛寒越来越冰冷的脸,汗毛直竖。
她思忖半日,又道:“未来的夫君……他应是不嫌我笨手笨脚的,我做事也不会生我气,不会责罚我。”
她偷瞄一眼赵洛寒,发觉他的脸色竟又黑了些。
“轩主,你怎的老问我,那么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冷飞雪擦把冷汗,忙将矛头指向他。
“关你何事。”他回答得飞快。
“咦,轩主应该喜欢我这样的才对啊,”冷飞雪吐了吐舌头,眯眼笑道,“温大哥、沈姐姐他们都这么说。”
赵洛寒瞪了她一眼,斥道:“各个都给温若这小子带坏了。以后再这样没大没小,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冷飞雪见他要生气了,忙抱起那大匣子往门外跑:“轩主,我先告退啦!”
“别忙走,”赵洛寒叫住她,“你沈姐姐下月初八成亲,备些贺礼送她罢。”
“沈姐姐和谁成亲?”她惊道。
“未央公子,”赵洛寒道,“今早收到的请柬。”
冷飞雪细细回想,叶未央此前常遣人送些礼物给沈千柔,原是存了爱慕之心。
赵洛寒心中颇不自在,他曾责骂沈千柔,说她“勾结叶家、图谋不轨”,激得她离开“碧落轩”。才隔了几天,她便委身下嫁叶未央,也不知是否与自己赌气。想前世,他对沈千柔的示好并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始终给不了她承诺,为此,她终日郁郁寡欢。这一世,他刻意与她保持距离,不想气得她离轩。如今又同叶未央有了婚姻,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赵洛寒又对冷飞雪道:“你若得闲了,便去‘富甲山庄’看看你沈姐姐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
冷飞雪听得轩主允许她出轩,一时开心不已,吵着即刻便要动身。然此前“碧落轩”与“富甲山庄”曾生龃龉,虽已和解,但赵洛寒恐其再度惹祸,故命两名弟子一路跟随她去。
冷飞雪一行至“富甲山庄”,经通报后,方有人将三人引至庄内。随行弟子于前厅品茗等待,冷飞雪随管家入了山庄后院。
她穿过回廊深深,绕过假山重重,不知经过几座阁楼、跨过几个花园,终是来到一处雅静之所。那院内植满鲜花,繁花深处一幢琉璃阁楼拔地而起,其形如塔,其色瑰丽。从院门至阁楼,由一座水晶拱桥连接,冷飞雪拾步而上,但见那桥身晶莹剔透,桥下鲜花烂漫,微风拂来,花香四溢,恍登仙境。
沈千柔正对花抚琴,琴声绵绵不绝自阁楼传出。冷飞雪经一名丫鬟引入阁楼二层,又有一名丫鬟沏茶看座。但见那茶杯精致小巧,上绘青花图案,冷飞雪想起当日谢修雨对山庄的一番赞誉之词,知这屋子里哪怕最不起眼的摆设也定是大有来头。她小心翼翼捧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
沈千柔抚琴一笑:“小冷怎么得空来看我,轩主肯放你出轩了?”
“沈姐姐,你当真要成亲了?”冷飞雪难捺心中惊讶,问得直截了当。
琴声戛然而止。沈千柔唤退左右,起身道:“下个月来喝杯喜酒罢。”
“喜酒当然要喝……只是你看起来并不开心,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冷飞雪见她冷冷清清,不像是出阁之喜应有的表情。
“小丫头,你又懂什么?”沈千柔莞尔一笑,“说吧,你来找我做什么?”
“轩主让我来看你,沈姐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管吩咐。”冷飞雪道,“温大哥说你生轩主的气,这才住到‘富甲山庄’来的。沈姐姐,你别生气了,其实轩主一直都很挂念你,他很想你回轩的。”
“哟,瞧这小嘴能说会道的,也不枉轩主疼你。”沈千柔勾起唇角,似笑非笑,“我生甚么气呢,这不是好好的么。”
“以后你便常住此地吗?”冷飞雪道。
“嫁了便当从夫,自然是住在这了。何况我已退出‘碧落轩’,没道理再回去的。”沈千柔淡淡道,“等日后轩主娶你,你记得请我喝杯喜酒便是了。”
“轩主怎会娶我?他对我那般凶。他肯,我还不肯呐。”冷飞雪嘀咕一声。
“傻丫头,‘碧落轩’上上下下乃至整个武林都知道了,你是轩主最疼爱的珍宝啊。”沈千柔说这话的时候,眼角挑起,也不知是当真的,还是玩笑话。
“沈姐姐别开玩笑了,”冷飞雪连连摇头,“轩主不许我再拿此事开玩笑了,他责骂我没大没小,还要打断我的腿。”
“是么。”沈千柔皱了皱眉头。
冷飞雪肃然点头。
“他那是害羞了,”沈千柔忽又笑道,“不如你试他一试。”
“算了吧,他那么聪明,到时倒霉的定是我。”冷飞雪一想到那张凶巴巴的脸,打了个寒战。
“都说‘酒后吐真言’,你灌他喝酒便是,等他醉了,再试他不迟。我给你颗‘解酒丹’,你先吃了,包你千杯不醉。”沈千柔找出一枚蜡丸放到她手里,拍拍她的肩膀,“去吧,记得告诉我结果。”
冷飞雪哪里知晓沈千柔钟情于赵洛寒,此举只想借她来试探赵心中秘密。她以为沈亦是好奇轩主心中所爱,恰巧自己也很是好奇,便收下“解酒丹”。二人又聊了一个时辰,随行弟子遣了叶家管家来催冷飞雪回轩,她方与沈千柔作别。
当晚,冷飞雪吞下解酒药,又向温若讨了数坛酒,悄悄搬到赵洛寒住处。她在门外一直等到戌时三刻,赵洛寒才回来。
“轩主你可回来了,我得了几坛好酒,咱们一起品酒论剑,好是不好?”她拉着赵手臂,笑道。
赵洛寒见她备了酒,拎起一坛闻了一闻,知是温若的私藏。又听她说甚么“品酒论剑”,心下不由好笑,不知这丫头打的什么主意。
冷飞雪拉着他进屋,取了两个青花大碗,急急的往里满酒。
赵洛寒闷头饮尽,忽提议道:“这酒不错,叫上你温大哥一起来吧。”
“温大哥今晚出去了。”冷飞雪见他一饮而尽,忙又为他满上。
赵洛寒遂不多言,她倒多少,他饮多少。一来二去,不觉已饮了十几碗,酒意已然上了脸。冷飞雪眼见计谋得逞,心下暗自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