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八百七十七,伤者一千九百零五,”艾尔西看着纸上的数字,尽可能平静地念道,“另外有四十八人失踪。奥术学院的导师确认全部死亡,学生幸存六名。可以认为,寒铁城奥术学院已经不复存在,今后将仅仅作为历史与地理上的名词被人提起。”
“哦,”鲁尔先生不置可否地应了声,“那艘‘野云雀’号呢?”
马车颠簸,一缕紫色的长发飘落额前,在开口回答之前,艾尔西不得不先伸手理了理头发。“预计他们将在下周抵达亚尔提那。关于这条船,”他略微迟疑,“老师您还有新的指示吗?”
“没有。等‘野云雀’号返回好望港,就杀掉所有人,再把船处理掉,让这条船连同船上的一切消失,”鲁尔先生道,“告诉他们,手脚利索些,连块木板也别留下。”
“遵命。”
“等等,”鲁尔先生忽然又说,“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不过如果那个穿盔甲的女孩跟着船一起回来了,那就等她下船了再动手。”
“那么,那个女孩本人呢?”
“她不属于那条船。”
“明白了。”
鲁尔先生不再说话,向后躺倒在座位的羽毛垫上,闭上了双眼。这会正午刚过,老师有午睡的习惯。
她不属于那条船吗……实在是不可思议。望着老师胸前形状扭曲的徽记,艾尔西陷入沉思。
自五年前被鲁尔先生收留,他还从没见过老师对任何一个人流露过如此的热情、耐心与关怀。老师不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他没有家人,除了自己也没有其他学生。在为老师收拾实验室的时候,艾尔西曾见过一幅油画,从构图、色彩和笔触上看该是名家手笔。画上是标准的一家三口,其中那名男性正是年轻时的鲁尔先生,艾尔西因此知道老师也曾有过家庭,甚至还有孩子,可五年来却从未听他谈起过任何一次。
许多人私下里传言,鲁尔先生残忍无情,且阴险狡诈。在被收留之初,艾尔西也是这样认为的。那时听着老师向部下发号施令,“杀光”、“剿灭”、“不留活口”这样的字眼时常出现,每每让年幼的他心惊胆战、夜不能寐。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忐忑与担忧真是可笑。老师确实全身都沾满了鲜血,但那与残忍截然不同。在艾尔西看来,鲁尔先生并非残忍或者阴险,而是过于理性,以至于在旁人看来显得不近人情罢了。不管做什么,老师从不掺杂个人的情感,也不被世俗的道德观念束缚。“当历史的画卷在你面前展开时,你要做的是把握住机会,而不是站在批判者的立场上谈什么道德、公平和正义。那些毫无意义。”这是老师常说的一句话。
而他也是这么身体力行的。只要符合逻辑,鲁尔先生做得出任何事,屠戮、挑拨、暗杀、嫁祸,以及其他种种常人眼中无比可怕的行为,他做起来从不会有丝毫心理负担。
这多少有些反人类。有时艾尔西也会怀疑,或许鲁尔先生血管里流的不是温热的血,而是寒冷坚硬的冰碴子。包括对自己这唯一的学生在内,老师大多数时候也显得相当淡漠。对他在奥术领域的天赋,鲁尔先生是赏识的。他的教导称得上周全详细,毫不藏私,时不时也会向他指点一些关键的环节,这类指导总是让艾尔西收益匪浅。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艾尔西很快发现,老师其实并不在意自己的学习进度。表现良好,他从不赞扬,表现差劲,也绝不责备。寻常导师对学徒的种种关怀,诸如饮食起居、身体健康、精神状况等等,从他那儿更是绝不可能得到。
对此,艾尔西并无怨怼,相反还心存感激。毕竟若不是老师,自己有很大可能早就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即便还活着,多半也已经疯了,绝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成就。
所以,那个全身铠甲的女孩,究竟是什么人?当看到老师和她亲切交谈,并且愿意为她弹奏七弦琴时,哈耿已经惊讶得无以复加,简直不敢相信那是真实的。直到现在,他仍然有种恍恍惚惚的错觉,疑心那仅仅是自己的一个梦。
还不止弹琴,老师甚至说出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不过至少,你哭的时候我可以一直陪着你”这种话!那一刻,鲁尔先生活脱脱是个慈祥的老爷爷,在笨拙地安慰自己多愁善感的孙女。
怎么会这样?那个女孩究竟有着什么样的魔力?在看到那一幕之前,艾尔西压根没想过鲁尔先生还有那样一面。更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女孩和鲁尔先生素不相识,可老师别说没问她的姓名,就连她的面甲也没要求打开。
按理说,表现出如此程度的关怀,至少应该知道对方是谁,对吧?
在分别之前,老师又唠唠叨叨关照了女孩一大通,犹如喋喋不休的长辈,那段话比五年来他对艾尔西的关心话语加起来都长。即使女孩和她的同伴走出老远,鲁尔先生还站在原地,向她们,准确地说是向她行注目礼。
还不止这样。第二天,放心不下的老师竟然不惜亲自出马,借港口总督之手狠狠教训了那条“野云雀”号的船长与水手,仅仅是因为他听说他们怠慢了那个始终穿着铠甲的女孩,为此不惜得罪好望港的奥术师公会。
这已经完全不是那个冷酷而理智的老师,倒像是个宠爱孩子、不明事理、一味护短的愚昧老人。有那么片刻,艾尔西对那女孩产生了一丝嫉妒,连脸都没露出来就能让老师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更多还是担忧。鲁尔先生的所作所为已经有些越界了。与好望港港口总督的关系不该就这样简单地暴露,将那条船连同船员完全抹杀也不足以挽救,得罪奥术师公会更是毫无道理。若戴蒙殿下过问此事,该如何向他解释呢?
当然,这样的想法,艾尔西只敢藏在心底。“您这么做可能过分了”这种话一旦出口,他不敢想象后果是什么。但,他突发奇想,若这么问的是那个女孩,鲁尔先生又会是何种表情?一定是一边慈祥地轻抚着她的脑袋,一边微笑着回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