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要挑一个词来形容这个糟糕的晚上,艾芙洛的选择应该是“煎熬”。
是的,坐立不安的那种煎熬,就好像心里面有一百只老鼠在抓挠,又像是光脚踩在一片烧得滚烫的鹅卵石上。
实在无法可想,艾芙洛只有一小杯接一小杯地喝着烈性蜜酒,并且用力啃着一根不剩多少肉的牛腿骨,才能稍稍缓解这种心痒难耐的感受。
蜜酒很醇厚,牛肉很新鲜,房间也很舒适,梳妆台大到可以容纳酒瓶、酒杯与一大盘烤肉。这本该是个美好的夜晚。至于变成现在这样的原因,则是——我究竟为什么要答应她啊?
经历了数日辛劳但是愉悦的旅途之后,她、卡佩小姐和劳瑞娜三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好望港。这是北境最大的港口,只是地理上的位置过于偏僻,北境人也不像珍珠地或者亚尔提那港那般重视贸易,所以并不怎么繁华,人口也比不上北方六城。
据劳瑞娜说,戴蒙的触手暂时还没伸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所以今天可以在城里找一家旅店,舒舒服服过一夜,消除连日旅行带来的疲劳,明天再找前往亚尔提那港的船也不迟。
听她这么说了,艾芙洛和卡佩都雀跃不已。在野外待了十多天,柔软的羽毛床和热乎乎的浴池实在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三人找了好望港最贵的旅店。这倒不是单纯出于享受的考虑,昂贵的价格是最好的门槛,能挡住许多麻烦。
她们要了两间房间。当听到劳瑞娜要求和自己同住时,艾芙洛喜出望外,并且立刻开始了联翩的浮想。多少天来,都是她和卡佩共用一顶帐篷,劳瑞娜单独用另外一顶。有几次半夜醒来,借着还未熄灭的篝火余烬,艾芙洛能见到帐篷里的劳瑞娜脱去了铠甲。尽管隔着帆布只能朦胧瞧个大概,那窈窕的身影还是令她怦然心动。
那么今晚,或许可以一睹她的真容?而且一路上的旅行称得上是非常愉快,劳瑞娜是最好的那种旅伴,她能和你一刻不停地聊天,能开过火的玩笑弄得你哭笑不得,也能陪着你一杯一杯地灌下成升的美酒。另外,她还很擅长烤肉,搭起帐篷来也是一把好手。尽管相处只是短短几天,想到不久之后会与她分别,艾芙洛竟然有种依依不舍的感觉。
所以,是不是还有机会更进一步?
对美好夜晚的期待一直延续到了晚饭后。回到房间内,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始,劳瑞娜先开了口:“艾芙洛殿下,今晚有件事情想请您帮忙。”
“没问题,”想要对方答应你什么,你就显得答应对方什么,所以艾芙洛毫不犹豫,“说吧,我一定尽力而为。”
“我有点小事,您可以理解为一个小小的仪式需要完成,在那期间我会有些不太方便。所以,希望您能不要离开,待在房间里好保护我。”
艾芙洛立刻警觉起来:“保护?会有敌人来袭吗?”
“啊,不会不会,是我的话让您误会了,”劳瑞娜立刻澄清,“没有敌人。不过呢,谨慎点总是没坏处的,再说,万一有侍者敲个门什么的,没人应门也会很麻烦的,他要是闯进来就糟糕了。总之,拜托您了。”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尽管说吧。”
“请您背对着我,并且发誓,不管发生什么都绝对不会回过头来看我。”
“啊?不能回头吗?”
“是啊。请您答应我,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啦,”艾芙洛当时有些犹豫,“如果,我是说如果啊,我一不小心回了下头,会发生什么?”
“我也不知道。说不定会变成石头哦!”
不能回头看她,换句话说,她会脱掉铠甲,露出本来的面目?这种事,当时我怎么就答应了呢?艾芙洛垂头丧气,为了缓解郁闷,又喝下了一小杯蜜酒。
在她背后不到十尺,劳瑞娜坐在床上,大部分时间安安静静,偶尔嘀咕一两句。虽然她压低了嗓音,艾芙洛还是听清了其中一两句话,甚至听到她提到了诺亚。
这实在不像是什么仪式,倒像是那些脑子出了问题、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能自拔的精神病人胡思乱想。
她就究竟在做什么?明明就在身后触手可及的地方,却不能回过头去看一眼,这还真是残酷。可惜不管怎样,答应了就是答应了,不能因为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不把自己的誓言当一回事。影堂的典籍里记载有许多例子,许多犯下可怕罪行的叛教僧,最初的堕落就是一两件不起眼的小事。
对于自己的道德水准,艾芙洛一向没有太高估计,但答应别人的事却反悔,这她还做不出来。
等等——仔细回想一下两人的对话,我答应她的,是不能回头吧?如果不回头,就不算背誓了,对不对?这是家非常豪华的旅店,房间里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应有尽有,那么在梳妆台里,应该也能找到面镜子吧?
这个念头令她感到口干舌燥。说干就干,艾芙洛屏住呼吸,轻轻拉开抽屉。从戴蒙眼皮底下自繁星宫出逃的那个晚上,她的动作也不及现在谨慎。抽屉里各种梳妆用品摆放得整整齐齐,她一眼就看到了镜子。停手聆听了片刻,劳瑞娜正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听语气似乎兴高采烈。仔细分辨,尽是智慧、象征、造物、结晶一类玄乎的词。
机不可失。艾芙洛的手伸了出去,可握住镜子的瞬间,她又犹豫了。我答应的是什么?不管发生什么都绝不回头看她。仔细想想,不能看她才是重点。借助镜子,和回头又有什么分别?玩弄文字游戏来达成目的,和背誓又有哪里不同?
尽管有千般后悔、万般煎熬,可我答应过她了。我是很想看她一眼,但更不想被她当成卑鄙小人。
理性与欲望的交锋悄无声息,却无比激烈。片刻后,她松开了镜子,随手拿起一瓶香水,关上抽屉。
几乎在抽屉合上的同一时间,劳瑞娜说道:“好啦,可以了,艾芙洛殿下,您可以回头了。”
心里还是存了一点点指望,艾芙洛迫不及待扭过头去。可惜的是,劳瑞娜被她那套铠甲裹得严严实实,一点机会也没留下。尽管看不到容貌,可艾芙洛觉得此刻的她一定满面笑容。
“谢谢您遵守了诺言,”一开口,劳瑞娜果然在笑,“尽管不是什么大事,也很不容易做到哦。”
她多半,不,是肯定知道我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挣扎。虽然很想弄清楚她那仪式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即便询问,多半也得不到回答。“是啊,很不容易,”艾芙洛随即注意到了新的问题,“等等,今晚难道你要穿着盔甲睡觉吗?还是说,你打算再去要个房间?”
“再要个房间就太麻烦了。虽然不会太舒服,可也只能穿着这东西睡觉了,”劳瑞娜双手按住了头盔,“其实,我刚刚一直没有脱掉这身东西。”
艾芙洛顿时很不爽:“提防我成这样?”
“没有的事,您是我最信任的人之一。放心吧,我答应您,在我和您道别的那一天,一定让您看一看我的模样。”
最信任的人之一,艾芙洛默默记下了这句话。“这一天会很遥远吗?”她问。
劳瑞娜反问,“您是怎样希望的呢?”
认真地想了想,艾芙洛直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想看看你的脸,可……那又意味着离别,还真是两难的选择啊。”
劳瑞娜忽然抱住了她,铠甲并非如想象中冰冷。“啊,我得向您坦白,”她说,“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