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1)

从杭州向洛阳的这一路中,马文才与孙立诚都在不停的打听着马文瑭的消息,直到进了都城也没有个头绪。马文才一向不大喜欢自己那个位居太宰高位的大伯父,故而来京多日都寄宿在好友孙立诚府上。立诚的父亲则是孙长史孙明,长史府邸当然比不上一朝太宰的居所,不过这里却是马文才每回来洛阳时的必居之所。

来到都城已二三日,马文才不没说要去伯父府中,孙立诚也提醒他好多次,他只是推托道等父亲来了一起去。立诚只好成天陪着这位好友到处闲逛,洛阳这坐城繁华而又深沉,皇族世家多半聚集在此,长长在大街上遇到那些亲王公子们往返于灯红酒绿间。马文才虽然生在会稽长在会稽,但这洛阳城也是熟悉的,从小随父亲与兄长出入此地,长大后便自行来往。原先和马文才有些酒肉之交的几个官宦子弟携着好友从‘壹品居’酒楼下来,其中就有文才与立诚,今天那几位公子哥儿是为马文才设宴,个个喝得红光满面,不知方向。

“我说,接下来该往哪里去?”其中一个好似瘦猴一的蓝衫青年,摇摇摆摆的站在酒楼的大门外,大声问向同伴。

另一个粉面少年靠在门柱上,模糊的答:“还能去哪?老地方,浮萍苑呀!文才兄,立诚兄说你没去过?”没听到对方回答,他便乐了起来,道:“就知道你没有开过荤腥儿,在那种破书院里能碰到什么好事啊!走,跟哥儿几个去开开眼界吧!”

马家的家教也是很严,像那些风月之地也是严厉禁止出入的。不过现在文才也算是十七八岁的青年了,去那种地方也很正常的。至于那孙立诚,在外跑江湖这些年里如果说没去过花街柳巷他自己都不会相信。马文才这会子也是喝了甚多,脑子有点模糊,他靠着立诚,道:“那些地方的女子一生为娼,也是皮了,有什么可玩的?不去,不去。”

“哦,文才兄不喜欢那些胭脂俗粉呐,那浮萍苑可不是那些皮肉买卖场子,那里也有贞节烈女,比如说那忆罗女,她可是那一带有名的才女佳人,可贵就可贵在她从不接像尔等俗客,能受到她青睐的至今只有两人。你我都不在其内呀!”

“呵,这种女人就更不入我的眼了,明明是风月娼妓,还把自己弄得好像是世族名媛那般,这是何等得可笑滑稽呀!”文才不屑的甩了同伴自行出了楼阁,走入了人群之中,身后的几个同伴起了哄来。

立诚也没再理会那些悻悻青年,借着酒劲追上了马文才,二人便勾肩搭背游走在街道中央,任凭身边的车马绕过也不会闪躲。雪天中的洛阳城路边积雪层层,马路上的那些都被人扫到了一边,路面上的块块石砖光滑无比,特别是敷上一层青苔的地方。马孙两人推推搡搡不小心踩上一块青苔砖,立诚脚一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向好友伸出手去求助。

马文才笑了笑,伸出手去的同时抬眼间无意望向远处,看到一人身影,他仔细望去定眼片刻忽然回过神来,丢下地上的立诚就追了过去。立诚吓了一跳,喊了他几声后也追了上去。他们追了两条街,穿过几个巷子后便停了下来。

“怎么了?你在找谁啊?”立诚有一点喘气的问向好友。马文才没有答话,继续的东张西望。立诚看了看四周,又问:“喂,你总该告诉哥们一声到底要找什么吧!”

“刚才,我看到我大哥了。”马文才轻声答道:“明明来到这里,怎么又不见了?”他又向前走了几步,街道深巷空无一人。

“你喝多了,哪有什么人啊!肯定是你眼花,走走走,这里是穿堂风,够冷的,走吧。”立诚硬是将他拉出了巷子。

一面墙壁后站着文瑭与秋痕,文瑭伸出半面去望向已经走远的二弟,一双秋目暗淡得毫无丝丝情感。旁边的秋痕一直在观察着他,他心里知道那是这眼前男人的弟弟,他也十分清楚这马家大公子现在对马家有多大的怨恨,这种怨恨正是他马文瑭的价值。几天前,他与澹台珏设下了个计谋顺利的接近了马文瑭,现在这个人对他们是百般信任和依赖。他们答应他为他去寻找昔人恋人罗丹青,但他绝对不会相信那个自己用六七年时间寻找的人竟近在眼前。

“罗先生,您认识那两个人?”秋痕故作不知原由的问他。

“嗯,是故人,我不想见的故人。”文瑭回答道,见那两人已不见身影,便从墙后走了出来,舒了舒气,问:“秋义士,杨爷真的打听到那罗家人的下落了吗?”

“嗯,大爷办事您大可放心,不然他也不会让我来接先生去相认,走吧,怕是大爷等急了。”秋痕领着文瑭往浮萍苑的方向走去。

那日,马文瑭在一天之内先后邂逅了澹台珏与秋痕,后来得知这二人原来是主仆关系,笑叹缘分之说。那澹台珏则主动要与他结为义兄弟,文瑭不好推辞,于是三人结伴。文瑭就把自己来洛阳的目的告诉了二人,让他感激的是这位叫刘鸿煊一口答应要帮他寻人。于是他被带去了他们的府邸,他这才知道这刘鸿煊原来是个商人,家世也是不错的,经对方诚意劝说,最终他便住了下来。

让他意外的是,过了十来日的今天秋痕回府告诉他寻的那个人有消息了,他一听便愣在一边半晌间没有任何反应,一个让自己苦苦寻找了这么久的女子现在却奇迹般地有了下落,这怎能不让他惊,如何不让他喜!他曾无数次的想象有朝一日看到了她,自己会怎样的表现,明知道他与她再也不可能会在一起了,还偷偷的臆想的重逢的那一刻。现在这个梦终于要成真了,让他如同重获新生。

他怀揣忐忑不安与惊喜若狂交织成波涛凶涌般的心跟着秋痕走在繁华街市中,喧哗闹市此时静如空气,他已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听到心的呐喊。就在这时他却看到前方的那个人,是他的二弟,他也看到了他。不能让他知道我在这里!他让秋痕带他躲藏了起来,这才甩掉了马文才。他告诉自己今生与他们马家再无关系,想要撇清倒不如撇地干干净净。

可是,接下来他所看到的足以使他痛苦万倍。他们又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来到了烟花酒地之处,文瑭心一紧,这不是前些天自己到过的地方吗?秋痕领着他来到一个叫‘浮萍苑’的绣楼前,正要将脚踏进去时,见文瑭杵在那里,双目惊骇的盯着楼里的一切。秋痕拍了一下他,道“怎么了?您要找的人可能就在里面,进去吧。”

这时澹台珏从门里迎面走来,笑脸对着文瑭,道:“二弟,大哥在这浮萍苑时寻到一名女子,各方打听得知此女的籍贯,相貌,家世都与你口述中的雷同,今儿让你来认上一认,来。”伸手握住对方的手腕往里走。

三人来到一间雅室,这间厢房布置得各外清雅,陈设也很简单。澹台珏走到一面锦绣屏风前将其挪开,后面竟然是另一间厢房,中间由珠帘隔开。文瑭上前看向珠帘另一边,空无一人,他用眼神问向澹台珏。“二弟请稍安勿躁。”说完便回到圆桌旁坐下,文瑭也不好再追问,跟着坐了下来。

等要来的茶果都呈上之后,只听那珠帘后传出一声琵琶吟,在坐的两位一齐朝那边望去。琵琶声渐渐扩张开来,文瑭见闪闪发光的珠帘缝隙中隐隐约约呈现出一位红衣女子,手抚琵琶优雅的坐在那里丛容的拨弄琴弦。他在所在的位置上根本看不清此女的面容,不禁站起来慢慢靠近珠帘。随着视线渐短,眼前的画面也逐渐清晰,他轻轻挑起一根珠帘,一时间呆若木鸡。那张在他梦中出现上千次的脸孔原来可以如此真切的与他面对面,他认出了她。丹青,是她,尽管许多年未见他还是能一脸认出了她。只是眼前的她为何现露出一点风尘之气呢?他猛得甩开了帘子,两步跨到她面前。

她被他吓了一惊,忙起身望着他,手中的琵琶也被丢在地上。使她惊骇的是,眼前的这个男子为何如此面善,像是以前从哪里见过的一样。她定神痴痴的凝视着他,见他看她的眼神里竟然渗出颗颗泪珠,晶莹的悲凉全都布满了他的整个脸膛。她这才认出了他,突然他伸出宽大的臂膀环向了她,将她抱入怀中。她没有反抗也无力反抗,只能被他拥着。

“丹青,我……我……可找到你了啊……丹青……让我找得好苦啊……”颤抖的声音将她淹没,他紧紧的抱着她,生怕她再次消失。

“放开我。”她的声音如这寒冬里的冰川,无垠而又深远。这一声之后他便是一惊,缓缓松开手,面对着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推开了他,自己也跌坐在櫈子上,一对怒目死死的瞅着眼前的男子。是的,她认出了他,这么多年她无时无刻不在恨他。因为他,她家破人亡,因为他,她沦落风尘,因为他,她满心仇恨,因为他,她不见天日。

“丹青……”文瑭又想去碰她,她侧身躲了开。文瑭突然跪倒在地,道:“千该万死的人应该是我,是我的错,是我造孽太深。丹青,你杀了我吧,将我千刀万剐将我碎尸万段活活烧死也不为过。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罗氏一家。你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他一手抄起桌上的水果刀,刀柄对着她,刀尖对准自己的胸堂。

她流着泪冷冷的俯视着跪在眼前的马文瑭,悠悠的问:“难道你连姐姐的相貌也不记得了连她的声音也忘了吗?”

‘咣当’一声,他手中刀掉在地上。他望着她久久不能动弹,再次细细看去,这女子又与丹青有所不同,十分相像,但又有几分别样。他回过神来突然想起丹青的胞妹子青,他瞪大眼睛瞅着她。她现在的年纪尚轻,若是丹青的话应当比她成熟一点年长一些。

她‘哼’地一声,举手就朝他甩了一巴掌。他被这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但他却未闪躲,也没有动弹。她又是一巴甩了过去,他的脸被抽得发紫。他见她没有再打的意思,抬眼望去,问:“你姐姐她……”他不知如何问下去。

“今生祸起与君恋,万死难解刻骨仇……这是她死前遗言,只说了这两句……”她闭着双眼任由满目悲愤之泪肆意流淌。

她死了?丹青死了!文瑭像是被身后的大捶重重砸中一样,‘嗡’地一下摊在地上。

她就那样的俯视着他,他却问不出话来,她俯下身与他挨近,道:“是不是想问姐姐她是怎么死的?”她一双杏眼此时像中了魔似的通红,道:“她是自杀,撞壁而亡。你想不想知道她为什么要寻短见?”她慢慢在他面前单膝跪下,面容贴近了那苍白的脸膛前,道:“八年前的那天晚上有一帮人潜入我家,杀了我一家,连同我大哥那刚出生的男婴。接着找到了我与姐姐,马华池,就是你爹将我们交给手下自行处置。我不知道他为何不杀我们,后来知道他不是因为慈悲之心,而是要折魔我们。他的手下将我们卖到了妓院,他们强逼姐姐出去接客,姐姐宁死不从,他们就拿我来要挟她逼她就范。姐姐为了保护我终于答应了他们,第二天就死在那家妓院里。是她不忍一身屈辱,满怀悲愤撞壁而死。那时你在哪?在那如地狱般的妓院里我们每天都受着打骂,姐姐遍体鳞伤,她却笑着对我说‘明天瑭郎就会来救我们了’。直到她被逼着接了第一个客人后她彻底绝望了,那时你又在哪?你不是说要娶她吗?你不是说今生要照顾她保护她吗?怎么,现在才出现?还要我杀了你?杀了你能让他们起死回生,能把这些发生的事情全都抹地干净?你欠姐姐的,永生永世都无法偿还!”一双怒目一滴一滴的溢出泪来,她又一个耳光向他甩去。

他被她打得扑在地上,扒在地上一动不动。丹青的结局再一次将他推下了谷底,摔得粉碎。他心中剧烈的疼痛让他大叫起来,可是喉咙像是被硬物堵住一般发不出任何声响。他涨得满脸紫红,全身血液里像是有万条毒虫正在吸他的血液。她冷眼看着他,抹一抹脸上的泪水,冷冷的哼一声,踉跄的站了起来。

“她……你姐被安葬在哪里?”他也没有看她,仍然面朝着地面,浑身颤抖的撑起来艰难的问。

她低眉沉吟片刻,道:“不知道,被草席卷走后我就再也没见到。”她又看了他一眼,接着说:“你也清楚,像我们这种风尘女子死了是不能立碑的。姐姐,早已化为灰烬,尸骨无存!”说完,她抱着琵琶离开了厢房。

他突然狞笑了起来,笑得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已不在人世,丹青,这个唯一能让他活到现在的理由现在也成幻灭。他脑海中浮现她的画面,那个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亲人的女子,那个被百般凌辱受尽折磨的女子正微笑着朝他走来。他从狞笑变成了大笑,最后抱头痛哭起来。

“二弟,你怎么了啊?”澹台珏跑了过来扶住了他。

他哭够了,抬眼看着对方,目光呆滞的说不出话来。澹台珏将他搀扶了起来,他却呆呆的望着他,突然的对他说:“大哥,你要帮我。”

“好,我帮你,你告诉我,我能帮你做什么?”对方问道。

帮我杀了那个人!马华池,这次我不会再逃避。这一血债,你只能用血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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