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天斗,其死无咎。——《昆山手书?来日大难经》
意思是,如果不服从天道安排,妄想叛逆,那么无论以后遭遇到怎样的不公或厄运,无论如何惨烈收场,都不能责怪天。
“没有。”我平静道。
“我没有做好准备。我也不能预见未来会发生什么。”
我僭居神位,时日无多。
只能尽人事……违抗天命。
镜面神抱胸冷笑:“一个两个,自寻死路。”
我沉默着扶起湛星河,把他背起来。他现在完全是一具普通的尸体,沉重僵直。我背上的伤口虽然不流血,但仍然钻心地疼。可是我没有多余的力量去修补,生肌补骨要动用远超一般灵力的神力,这也是椿杪当年怎么都学不会苍梧山“治愈术”的原因——神魂不全,神力尽失,连修道人都不如。
情况完全如当年我在临沧山初次醒来时一样,只是如今我们两个位置对调了。
不知湛星河能不能感知到外界发生的事?
“我要带他去幽冥地府。我不放心将他交给其他人。”
镜面神冷冷道:“这是泰伯幼子,我们当然要带他去幽冥地府——打开地府,还靠他身上的泰伯遗血呢。”
镜面神靠近我,手伏在湛星河肩头,突然我背上一轻,湛星河便不见了。
我紧张地回头。
“不必慌成这样。”镜面神瞥一眼我的失态,淡淡道,“我将他放在清虚静定的废墟中了。那里没有时间,他会永远保持当下刚刚死亡的状态。”
接着,玄风拂来,我背上的肌骨生长,筋肉渐合。
镜面神用他的神力替我修补了身体。
我颓然站在原地。
“谢谢你。”我闭了闭眼睛,站直了道:“地府重启之后,我也会履行承诺,为你补全魂魄,重造身躯,打开扶桑地的封印,拦住神龙和金乌。”
镜面神哼了一声:“那不是承诺,那是交易。是我现在不杀你,你所应该付出的代价。”
我们处理了其余的地私其,魔气全部净化后才打开结界。
通元仍然在结界外十丈之地,警惕地盯着我们。他见地私其尸体踪迹全无,不知为何却面露怒色:
“两位未经允许,擅入梧桐台行主人事,可知这是诛魂灭魄的大罪?”
我没有心情和通元扯皮,镜面神更是对他不屑一顾。于是我们当听不到一般,离开梧桐台往北方去。
通元嘴上逞凶,手上拂尘倒是老实得一动不动。
我飞出不远,想起了一些事,于是停住,转身唤道:“通元真君。”
通元顿时如临大敌。
镜面神略有些奇怪,但只站住了等我。笃笃想跑来我身边,被镜面神迎面糊了一脸风。它委屈地退开了。
“当年西王母妖化导致宛城大火,据说是你稳住了局面,救出了宛城数十万人。”我此言一出,通元惊疑不定,但他按捺住了,仍然不肯承认那摆在台面上的现实。
“神台初立,你是第一位飞升的仙人,肩负引领南方众仙、辅佐南荒神君的重任。”我斟酌着词句,慢慢说,“南荒神君不管事,实权在你这里。你与西王母,一个统领仙灵,一个掌控神灵,神、人两界,以你们为尊。人间多舛,未来还有无数劫难在等着,希望你们……莫忘初心。”
我说完,心中空空荡荡,转身离开。
我只挡得住这一次,我死之后,他们要靠自己了。
万里高空,罡风呼啸。
镜面神说:“看不出,你还是个宽和的上司。到如此地步,还不肯痛下杀手。”
我自嘲地笑了一下。
“着意眼前吧,”我自言自语,也说给镜面神听,“不论胜负,无关荣辱,只争朝夕。”
镜面神听了却不以为然。
很快,我们到了幽冥泽畔。
长泽千里,湖水幽深,湖岸遍生白石青苔,此外没有任何生灵的踪迹。
地府入口在湖底,为了避免妖魔和邪神(镜面神很自豪地说这专指他)侵扰,有一层结界阻隔。当年泰伯陨落之前以神魂为禁制封闭地府,连扶桑都需要花费一番力气才能出入。
泰伯对人十分偏私,不仅为每一个人都凝练了独一无二的魂魄,还建立地府,希望能让死去的人通过轮回重返人间。可惜天道从中作梗,地府自建立以来,轮回停滞,形同虚设。
我原来就是打算重启地府,为之后打开昆仑山的屏障做好准备。
从苍梧出发到现在,已经三天过去了。原以为重启地府只是准备阶段不必花费太多力气的事,实际做起来一波三折。加上镜面神复苏等意外,我的时间越缩越短。
真正的千难万险,还没有开始。
镜面神打了个响指,湛星河凭空出现,从一人多高的地方掉落。
我赶紧伸手接住他,被他沉重的身体压得跪倒在地。
镜面神对我的紧张嗤之以鼻:“他现在不过是具尸体,砍掉双手都没反应,摔一下也不会怎么样。”他说着走近,玄风托起湛星河,缠住湛星河的胸口,渐渐收紧。“开启地府,要禁制能识别的泰伯遗血。这人不过半神,只有心头血是纯粹的,堪当一用。放心,我只取血,不会破坏他的尸体。”
我一把拉住人,阻止玄风托举湛星河,硬着头皮道:“不必取他的心头血,我能开地府。”
镜面神却半点不惊讶,他看了我一眼,轻蔑地笑道:“你以为你继承了扶桑的意识,就能学他打开地府?”
我疑惑又茫然地点头。
“你开不了。”镜面神说,“我说过了,你比扶桑弱了不止一星半点。当年扶桑还能掌控天命的时候,开启地府也是勉强为之,何况一个被区区天道追杀得狼狈逃窜的你。”
“多少让我试一试……”我话未说完,被遒劲玄风扯开,吹到一边,笃笃奔过来挡住我,我于是撞到笃笃厚实的皮毛上。
“试什么试,浪费时间。”镜面神不耐烦,同时玄风压缩成薄薄刀片,刺穿湛星河胸膛,停留了一瞬间,玄风后退,带出一股鲜红的血。
镜面神手法利落,玄风一进一退,不过瞬息之间。几乎是我刚撞上笃笃,他就已经将血取出。取血完成湛星河又被丢回清虚静定中。
“大傻猫,过来。”镜面神向笃笃招手。
笃笃看看我,又看看他,犹豫着不敢上前。
此时我与镜面神的面容完全一致,笃笃对他也怀有亲近之意——只是镜面神脾气太差,笃笃怕他。
“去吧。”为时已晚,我拍拍笃笃的脊背。
笃笃受了鼓励,挺胸抬头,沉稳地踏出一步,狻猊云气环绕,威风大振。镜面神饶有兴趣地看着它,结果笃笃在他的目光下马上丢盔卸甲,躲到我身后,庞大的身躯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镜面神冷笑说:“真是物似主人型,又蠢又懦弱。”
他站在原地抬起手,玄风拎起笃笃的后颈皮将起码两千斤重的笃笃送到他面前。
“忍住了,不许入魔。”他翻手将刚抽取的湛星河心头血注入笃笃额头。
笃笃呆滞了一瞬间,然后开始疯狂地挣扎。
“吼————”
云气翻涌,笃笃口吐冥火,利爪挥舞,大声吼叫。
“你做了什么?它怎么了?”我虽然知道镜面神不会害笃笃性命,但看笃笃如此痛苦,还是忍不住把笃笃从玄风中夺过来。
笃笃脱离玄风后,甩着头哀叫,剧烈挣扎,我不忍强行禁锢它,只得放手,笃笃于是跌跌撞撞翻上半空,又直冲下地,四面冲撞,辗转翻滚,如同一个撒泼发狂的醉汉,但比醉汉危险千百倍——它因痛苦而吐出的冥火燃烧尽了与之接触的一切物体,连我都要小心翼翼,避免黑色的火焰飘散到身上。
镜面神在外界只是虚影,他袖着手在漫天冥火中无动于衷。
“放心吧,死不了。”镜面神淡淡道,“这狻猊年纪太小,又乱吃东西被魔气污染,乃至金红色皮毛和真火都被染成黑色。如果放着不管,它活不到成年。既然如此,就干脆让泰伯遗血助它一臂之力——直接上登神位,即使是一尊与鬼有关的冥神,也比夭折要好。”
“可是……它怎么这样痛?上登神位,歆享祭祀祝福,不应该这样痛的!”我心疼地用灵力包裹住笃笃,想安抚它的狂躁。
“遗血不纯,混了人的血,所以它登神位之前,还极有可能被魔气冲心,直接入魔。”镜面神遥望在我的灵力包裹中逐渐安静下来的笃笃,“痛是对的。熬过去了,就能成神。”
另一面笃笃似乎耗尽了力气,终于颓然倒地。它倒下来的地方白石青苔都迅速被染黑,冥火熊熊燃烧,连我的灵力也被逐渐烧光。笃笃倒伏不动,奄奄一息。
我冲到笃笃身边,却被烈烈冥火逼退。
我回头问镜面神:“现在呢?它熬过来了吗?”
镜面神摇头。
“我可以直接册封它,”我手忙脚乱凝出一片玉牒,试图避开冥火投到笃笃身上,“你说它成神就没事了对吧?我封它为神就行了……”
“不行。”镜面神说,“必须靠它自己熬过来。熬过入魔的那一刻,天才会承认它是神灵。”
镜面神嫌弃地看了我手上的玉牒一眼:“你册封的都是妖怪,狻猊的神位不能由你来封。”
他极目远眺幽冥泽,似乎在和多年前的扶桑对话:
“天命神祇,不是你随手册封就能实现的。”
“必然痛苦挣扎,徘徊幽怨,辗转煎熬。熬过了入魔关口,当他们自己决定摒弃妖魔邪道、坚守神灵正道的时候,新神才能诞生。”
“你一直都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