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头“看”向龙神声音方向,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
龙神带我乘云雾而上,直冲电闪雷鸣的高空。我由于双目暂盲,行动不便,近距离听见雷鸣,忍不住一抖。龙神大概多少感受到了我的尴尬与紧张,便宽慰我说这样的情况很快就会改变。
“待帝君神魂重聚,这层鬼气凝成的黑雾也会消散。”龙神道,“只是目前,还请帝君忍耐。”他似乎对这样的“失明”情况极为熟悉,所以一直没有表现出担忧。
鬼气。
我心中暗暗思忖:幽篁之中初见娇娘,她提及我“身体里阴沉鬼气一路泄漏”。
我原以为那是因为我是一只鬼的缘故。
但现在看来,扶桑体内也会有类似的东西。为什么?因为在泰伯陨落后,扶桑接管了地府吗?可是幻境中,西王母妖化后,眼眶里也是一片漆黑……
想象了一下我和西王母当时一样,双眼散发着不祥的黑色雾气的样子,我不禁浑身发冷。
最怕这种不知道是什么,又猜不透有什么后果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置人于死地。
如果仅仅是一辈子双目失明,其实我倒是可以接受。过去的几个月,我在修鹤的草庐中见多了各种老弱病残,失去双手双脚,被妖鬼挖去内脏,乃至被人用热油泼面而全身皮肤腐烂脱落的都算是寻常病例。人生多艰,仅仅是眼盲的话,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
反正,挣扎着活下去,一直是我的强项。
我这厢拼命安慰自己,没留意四周的风已经慢了下来。
“帝君,”龙神说,“扶桑地到了。”
地有四极:东莱,南荒,西昆仑,北幽冥。
化外两境:天下邪祟之所出,万恶之深隰,为魔渊;日月光明之所生,纯善之佼木,为扶桑地。
叶团团如车盖,枝蕃蕃比灵蛇。神树相扶,生而帝者,为扶桑帝君。
龙神说,前方什么都没有,我们面对的是一片暖金色的光。光晕覆盖天地,模糊而浩大。这是扶桑帝君出生的地方。
我看不见,但周身已感受到暖意,停留在这万里高空,却犹如沐浴在初春的阳光中。
“帝君,您……”龙神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嗯?
我疑惑地四处转头,忍不住伸出手去摸索。但指尖所触及,只有高空凛冽的罡风。
那温暖的感觉不知何时已经变为炙热。
滚滚热浪袭来,仿佛有一个大火球正直冲这里。
“龙神!”我着急起来,“北冥神君!”
对扶桑帝君忠心耿耿的龙神此时不见踪影,那热浪汹涌而来,很快撩得我的皮肤大片灼痛,犹如被火燎一般。由于眼睛看不见,我的触感越发清晰,痛楚也就翻倍增加。
“啊——”
似乎为了回应我的哀嚎,四周雷霆涌动,空气中凝结出大团水雾。同时有水流翻腾的声音从底下传来,气势汹汹,轰鸣不止,扑面而来一丝腥味,似乎竟然是海水。
被火烧死,或者被蒸汽烫死,哪一种更痛苦一些?
我很快呼吸困难,一呼一吸之间,喉管与胸腔好像扔在热油中涮一般。
一股不明力量,在我心脏中逐渐膨大,撞击着我的肋骨。横山巨龙的龙心都快被撑爆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股难言的痛楚似乎没有延续很久。在心脏中横冲直撞的力量,终于突破了我的血肉。
犹如大水决堤,倾泻而出。
于此同时,四周的热浪开始退去。骤热只停留了在我的眼球中,仿佛有人用铁水浇注我的眼眶。我的胸前破了一个洞,双眼剧痛,不断挣扎。
我听见鸟类扑腾翅膀的声音,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长鸣贯彻天地。
那阵骤热终于从我的眼中涌出。
世界顿时清明。
我闻见血腥味,但不知那是来自胸膛上的伤口,还是涌出眼眶的热流。
我的眼前,一个半透明的人影背对我站立着,他伸出手,按在一只金色的巨角尖端。我顺着他的手看,那巨形角后面竟然还连着黑色的漆一般的羽毛。
等等,羽毛??
我抬起头来,发现头顶遮天蔽日一片黑羽,黑羽之中,一只车轮大的红色眼球滴溜溜盯住我看。
三足金乌!
我跌坐在云端。原先我以为是角的东西,只是金乌的喙!
这只金乌停留在空中,保持飞翔的姿态,似乎正要攻击,但被人影拦了下来。
“乖孩子。”面前的人影轻柔地抚摸着鸟喙,“让他们进去吧。”
金乌闻言收拢了翅膀,眨了眨眼。
我举目四顾,发现我身后不远处,横山巨龙瘫倒在云雾中,心口破了一个大洞,潺潺流着血。横山巨龙的身体宽度已经超过了十丈,它心口的破洞比金乌都大。隐藏在云雾中的龙身弯曲着,仍然铺满了目之所及的所有空间。
龙神性命垂危。
金乌做了什么?在瞬息之间击倒北冥神君,却又对眼前的人影……他是谁?为什么能让金乌言听计从?
扶桑地,日月轮转、古神诞生的地方,三足金乌的袭击如此恐怖,谁有通天之力,能入侵这里?
那人影似乎听到了我心中的疑惑,他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不可能的!
“你!”我失态大叫,“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赫然长着扶桑的脸。
不,不对。我想起来清虚静定中的人。
“镜面神?”
那个人微笑着摇头:“快带北冥神君进去吧。他失去龙心,又受到金乌袭击,恐怕撑不住了。”
不是镜面神。
我仓皇爬起来,浑身无力,脑中一片空白,只能踉踉跄跄地跪倒在云端叩首:“扶桑……帝君。”
云下碧海翻波,汹涌澎湃,浪高千尺,泡沫几乎飞溅到云端。
目之所及,金光笼罩,层云尽燃。
那人影从容地浮现在空中,背后万丈金光。
所有人都在找他。龙神,西王母,娇娘,丹殊,上穷碧落下黄泉,他却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面前。
扶桑帝君!
“我可以解答你的一切疑问,”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但我没有时间了。”
他伸出手来,按在我的头顶,犹如他刚才安抚狂躁的金乌:“对不起。”
扶桑的手放在我头顶的一刹那,我立刻感受到了他的情绪。
哀恸。
愧疚。
“为什么……”我抬头看他,他看起来和昆山壁幻境中的样子别无二致,好像后来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他守住了云梦灵泽。那些冲突、背叛、动乱、屠杀,统统都是虚幻。
“北冥神君现在的身体是我塑造的,凝聚着我的神力。他的心移植到你身上,引出了我留在你魂魄中的一点灵识,也就是现在的我。”扶桑的身影在慢慢淡化,但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在意。“我没想到会这么早就见到你。时间不多了,你回扶桑地吧。”
他快要消失了。
“帝君……我……”一切的疑问,只有他可以给出解释,但他跟我说“时间不多了”。
自我在临沧山中苏醒,在苍梧石室中附身椿杪遗体,庐山蕃生殿被强行复活,狮子峰遇险,云梦水神追杀,幽篁中雷神突袭,幻境里失去自我,到那清虚静定中镜面神将我丢出昆山壁,在荆棘遍布的山崖上挣扎求生。修鹤草庐数月,是我初尝人间欢乐。但欢乐短暂,痛苦弥多。
生生死死,劫难重重。
我眼中涌出泪水,透过模糊的视线看扶桑帝君,他的身影显得扭曲,看起来马上就要消散。
“我究竟……究竟是谁?”我的来处,我的归处,到底在何方?
我有意识,有形体,总不可能凭空出现,从石头里蹦出来吧?
我是一只鬼。
但在我成为鬼之前呢?
扶桑帝君神情变化,他看着我,仿佛看幻境中肆意妄为的西王母。
“为什么你没有想过,你也许就是扶桑帝君?”
他声音平和,入我耳中却如惊雷乍起:“你苏醒之后,神力也随之苏醒。你遇见过南荒圣君,遇见过娇娘,遇见过雷神、镜面神、北冥神君。他们都认你是’扶桑帝君’了,为什么你自己却不承认呢?”
“什么?我?不,我不可能……”
可笑。我?一只无依无靠的鬼?连生死都不能自己掌握的弱者,怎么可能是至高无上的扶桑帝君?
“我不可能……椿杪他……昆仑山……”
我喃喃着,头痛欲裂,脑海中人影纷纷,各时间画面重叠,一些原本不存在的记忆如开闸泄水般涌出。时间被拉得很长,山川带换,沧海桑田,云梦泽枯竭,留下一个小小的水潭,仍然被人称为“云梦”。
笑话。
龙神为之死,泰伯为之陨落,扶桑为之被囚禁、折磨了上万年。
诸神当初坚守,一点遗迹都没有了。我终究辜负了女……
不久前那股异样的痛苦重新席卷而来。胸腔如同受到重击,五脏六腑搅作一团。孤苦,绝望,悲伤,愤懑,不舍,自责。一齐奔涌而来,将我淹没。
“如果我是,那你又是什么?!”
我嘶吼道。
那人影垂目看我,他的面目已经极淡,快要辨别不出了。
“我是过去,现在,未来;我是一切生灵的来源与归处;我是偶然的初始,也是注定的湮灭。”
“椿杪是我的一缕神魂,而你,是神魂历经一万三千年后凝成的魄。”
南荒圣君救走丹殊,“如果你没想起来,那现在你只是十二分之一的神灵。”
娇娘爱怜地抚摸,“你神魂不全了。”
雷神愤怒地追问,“君上为什么不救我们?”
镜面神戏谑顽劣,“丧失了神格,果然变蠢了。”
北冥神君外表平和,“帝君,许久不见。”
时间回溯,椿杪遇龙,苍梧山修道,魔王来访,巫鬼之争,山鬼与鲤鱼,古牧原新月湖亡国之役,秦州百万流血千里,临沧山收养湛星河,窃取西王母雷钎,以身魂相祭重启魔渊……
这一切发生时,我就在椿杪身边。
修鹤当年给椿杪灌药,看见魂魄分离之状。那不是椿杪的魂魄,那是我。
我附身椿杪,已经一万三千年。
无数画面跳出我的脑海,一万三千年的记忆渐渐复苏,剧痛之中,人影的声音微弱下去。
“你作为扶桑帝君而生,但终究跳出了天道的掌控。脱离神格活下去的欲望如此强烈,最终连天道也奈何不了你。”
“恭喜你,终于杀死了扶桑帝君。”
我再抬起头来时,那人影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泪流满面。
我杀死了扶桑。
神灵陨落,本应该天地同悲,但此刻只有我站在化外之境,看着人影消散后的空虚。
他已经死了。很久之前,就已经陨落了。他的灵识留在我的魂魄中,等待被释放,点明我的身份,召回我的记忆,送我回到扶桑地。世间最后一尊先天神灵,无穷神力最后一点效用,是拦下金乌,护住了我。
昆山壁中我看见他被困在无边恶意里,原来他已经在那恶意中独自挣扎了数千年,到如今,终于灰飞烟灭。
我抱头跪倒在云端,一切来得太快。
他等了我一万三千年。
他是我的至交亲友,是我的父母兄弟,是我无法偿还的罪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