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吹拂,大江东去。
幽篁没有积雪,一切如春夏般生机盎然。开帘竹影摇动,露出不远处的群峦。苍山负雪,晴空如盖,两个截然相反的季节被纳入同一扇窗中,简直荒诞不经。
将离卧在榻上,拿一把团扇玩了一个上午。
“你老是盯着窗外看什么,”他专注地绕团扇上的吊坠流苏,“丹殊不会这么早回来的——如果他还回得来的话。”
“你为什么不拖住他?”我忍不住道,“明明知道他一去凶多吉少,为什么不陪同他去?”
将离放下扇子,冷笑:“他要去死,我能拦得住?他要去死,我非得陪他去?连娇娘都跑回东方了,我一个刚满一千岁的妖怪,能做什么?丹殊自己放不下,让他去碰碰壁也好。”
“娇娘跑回东方了?”说起来是有些奇怪,从昨夜开始,一直没看见娇娘。
将离拿扇子盖住脸:“你被雷神带走那天她就跑了,也许回到神位上去履职了吧。她躲在幽篁也算久了,东方现在一团大乱,她回去也是常理。”
“娇娘不可能不在意椿杪的死活。”我皱眉。椿杪就是扶桑,他都死了,东方就算有再多的神灵又如何?
将离把团扇往上一抛又接住:“在意也好,不在意也罢,人死不能复生,神灵也无可奈何。”
我皱眉。这将离吃错什么东西了?
“那你们还把我关在这里做什么,”我干脆也破罐子破摔,“反正你也放弃了,连丹殊的生死都不在意了,你还留着我做什么?”
将离把团扇一扔,侧身用手撑住一边额头,抬眼看我:“留你暖(床。”
我见鬼一样看他。
将离嘿然:“开个玩笑。”他坐起来,掸掸衣袖,“留你当然有更重要的理由。别的不说,这世上见过扶桑帝君长什么样的人,除了你老鬼,也数不出第二个了。”
“你们要知道他长什么样干嘛?”我皱眉,“不会想化作他的样子去骗西王母吧?”
将离欣喜看我,仿佛发现猪会说话:“哦,老鬼,你还挺聪明,这个办法也不错。”
我算是服了他这个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样子:“大哥,大仙,咱们不玩儿好吗?你到底想把我怎么样?求你给我个痛快吧。”
“痛快?那好办。”将离站起来,拉着我的腕子往外走:“你过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走得极快,我几乎是被他拖出门外,拖过院子,一直来到大门前的影壁旁边。
“这上面雕刻着什么,你认得吗?”将离松了手问我
我被他抓得腕子都快脱臼了,一边揉一边看那影壁。
照壁上雕了一只大鸟,昂首吐火,双翼高翔,奇怪的是,它有三只脚,爪子紧紧地抓在虬曲树枝上。这不是第一次被带过来时就看见过的吗?当时我还奇怪这只鸟为什么有三只脚。
“一只怪鸟。”我老实道,“这是什么祥瑞?刻在这里可以抵挡妖邪?”
将离冷笑:“三足金乌,掌人间日出日落,草木生发。娇娘明明最讨厌鸟类,当初却反常地将它刻在自己暂住的院子里,你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心想你可别告诉我娇娘就是三足金乌。这群家伙看起来一个个都像人,怎么连一个都不是人!
“我当时以为娇娘和金乌有什么干系,现在想明白了,她刻的这幅影像,重点不在三足金乌,而在金乌栖息的这些树枝上。金乌出自扶桑地,栖息在神树扶桑上,影像里的这些树枝指代的就是扶桑木!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不,她就是为了此事而来!”
我有点被将离的癫狂状态吓到,畏畏缩缩道:“她是为了扶桑木而来,那又怎么样?她又没害过你们,她………”忽然将离话中所隐藏的前提在我脑海中一闪,如当头棒喝,把我定在当场。“你……你已经相信了椿杪就是扶桑?所以你不去拦丹殊,因为你知道他此去一定无结果?你还猜到了什么?为什么扶桑会出现在这里,你也猜到了?”
将离摇头:“猜不到。我刚满一千岁,宛洛一带的事都还没搞清楚,上面那些大神间的恩怨,我更加一头雾水。”
“我原来以为椿杪是哪个神灵在人间的私生子。他这么一路招惹妖怪无数,还能好端端活着,纵使有苍梧山庇佑,也是绝无可能的。你昨天告诉我们他是帝君,实在太像胡说了。”
“但是你想到多年来的异状,想到娇娘的态度,觉得这个解释其实是合理的?”我忽然有点害怕,这件事连将离都不知道来龙去脉,到底会波及到多少人?
将离面无表情看我:“对。我信了你的胡说。”
“他真是扶桑帝君,那此事就不是我们可以掌控的了。'椿杪'这个身份已经死了,帝君不会再回来用这个身份活在人间。二十四年人间经历,只是帝君漫长生命中的一瞬间。丹殊所做的一切,只会是徒劳无功。”
“扶桑为什么要做这样一遭事?”我自言自语,“为什么明明知道各方神灵都对他不满,还要来人间找苦头吃?”
“等等,”将离止住我,“你说各方神灵对帝君不满?”
我老实道:“雷神和风神追杀我的时候你也在,你看见他们手下留情吗?”
将离大惊:“椿杪负罪在身,自然会受神灵追杀。我以为那只是他们不知道!”
“他们故意的。”我说,“他们一直知道,只是不公开。昆山壁前雷神质问我,为什么不肯阻止预言的进程,我想这就是他们背叛扶桑,选择暗杀他的原因。”我将雷神的说辞一一告诉将离,将离面色阴晴不定。
“他们弑君……他们胆敢弑君!”将离在影壁前大步来回走,袍袖翻飞,跟只蝴蝶一样,“风神隶属西王母,西王母也默许这件事?为什么?仅仅因为当年夔龙之死?但帝君是她的哥哥!”
我心想你对自己的哥哥都未必如此情深,连旁人提及一句都要发火,此时却对西王母背叛扶桑的事反应这样大?
“应该也不是全部的神灵都参与了,”我镇定道,“娇娘看起来就是保帝君的一方。”
将离冷静下来,道:“你说得有理。神灵多疑残暴,少有协同一致的时候。他们中有胆大包天的,也有胆小怕事的,更多还是装聋作哑想着捡便宜的墙头草,他们不可能全部参与了此事!”
我听得无语,神灵原来是这样不堪吗?但是将离也没必要故意贬低他们。原来他们并不是那样高贵威严,公平正义,代表着天地秩序,神圣不可侵犯。
“帝君是现在唯一的先天神,他能预言,一定也知道会发生什么。”将离越想越清楚,仿佛渐渐有了头绪,“娇娘回去东方,也和这样的情况有关。帝君一方要反攻了!”
我觉得将离想得太好了,似乎跳过了很多步骤。
“你先等等,”我拍拍他,“他们大神打架,你跟着这样兴奋做什么?你决定支持帝君吗?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仅仅是护送椿杪,将离就被雷神、风神弄得三次显出原型,差点死去,现在为了扶桑一点可能的举动这样兴奋,他是不是太“忠君”了些?这是我认识的那个吊儿郎当无法无天的将离吗?
将离看傻子一样看我:“我是草木妖怪,不支持主宰草木生机的扶桑帝君,难道去支持主宰杀戮的西王母?”
“哦,哦,”我心想原来如此,利益相关,不得不如此选择罢了,“那你也不必这样积极,”我劝他,“先观望一段时间吧,扶桑真要做什么事,一定会有端倪。万事还是自保为上,你别掺合进那些远古神灵的争斗。他们不容易死,死了又可以复生,但是我们这样的死了可就一去不回了。”
将离鄙夷看我:“你这说辞和那些神一模一样。”他站在影壁前不可一世道:“本君乃宛洛群妖之主,客气点说,一呼百应的能力还是有的。就算帮不了帝君什么大忙,吓吓哪些妄想浑水摸鱼捡便宜的小仙小神是绰绰有余。帝君要是真将西王母镇压了,以后旁的不说,群妖的雷劫一定会好过很多,就冲着这点,本君有什么理由不全力支持帝君?”
我抹了一把脸:“行吧。你非要掺合,站在哪边你自己决定。当务之急,是如何劝回丹殊。你不是真的打算看着他去送死吧?”
将离渐渐从那股“干他爷爷的反了他”造(反式的兴奋里清醒过来:“丹殊……丹殊不会接受椿杪就是帝君这件事。那和椿杪从未存在过有什么两样?现在只能让他明白,椿杪是回不来的。”
“听起来好像更残忍了一点,”我忍不住道,“他们师兄弟怎么如此,呃,惺惺相惜?性命相托?”我斟酌着用词,“就算是亲兄弟,这样在乎对方生死的也很少见。”就连寻常人都明白死生契阔,不可复得。难道修仙求超脱的苍梧道人会不明白?
何况丹殊岂止是在乎,他简直是偏执,是疯魔了。
将离看了我一会儿,道:“数年前,我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我心想你就算了吧,你跟你哥哥的恩怨还算不清楚呢。
“就算是我遇见这样的事,也不会像丹殊一样,仿佛丧失理智一般。”
嗯,嗯……诶?
“你也觉得不太对?”我急问。
将离点点头,严肃道:“我曾怀疑过他们俩是契兄弟的关系。”
我差点喷血。
“不是……”我心想你这怀疑也太过分了,但是看他好像不在开玩笑,颤抖着问,“当真吗?你确定?他们……又不睡一起!”等等,他们到底睡不睡一起我并不知道!丹殊动不动就捏椿杪的脸这点我倒是清楚!
我站在原地一副被雷劈的样子。
将离斜眼看我:“如果是真的,我调戏椿杪这么多次,丹殊早就杀了我了。”
我呆滞看他。
“我观察很多年了,丹殊的症状越来越明显,到最后简直连椿杪接触旁人都会干涉。”将离道,“他这样绝对不是正常的,我和椿杪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最近,我开始思考你另一句胡说的可能性。”
“什么胡说?”我一头雾水,“我这人向来不说假话,你别趁机污蔑我。”
将离不理会我,接下去道:“你说当初在蕃生殿前,一只带五彩的明黄色大鸟来救过丹殊。”
我点头:“我没骗你,是真的。”
将离手往下按按,示意我不要打扰他:“丹殊从那时起消失了两天,我后来问他去了哪里,他也不说。我怀疑那大鸟----我跟你说过,那是南荒神君鵷鶵----和丹殊有什么关系。丹殊对椿杪异常的担心,与南方凤凰特有的弱点很相似。”
“龙和凤都是怪兽成神,有天生的弱点。龙族的名字是最短的咒,龙会为了说出咒语的人言听计从,乃至肝脑涂地。凤凰的翎羽也有类似的功用,凤凰会对拿着翎羽的人生出无限亲近之感,乃至想一直呆在对方身边。”
我脑子有点糊:“所以你不但怀疑椿杪手里有凤凰翎羽,还怀疑丹殊也是凤凰?”
将离摇头:“丹殊是人。”
“那你……”
“我只是确定了他和凤凰有血缘关系。也许是哪只凤凰留在人间的血脉,也许是哪只凤凰涅槃失败后转投的人胎,总而言之,他总有另一层让鵷鶵不得不救的身份,也正是这层身份,阴错阳差地使他对椿杪的生死过分挂怀。”
将离说着说着,突然飞来一笔地道:“会不会是这样!”他一下抓住我的手臂,力气大得捏得我生疼,“就是因为帝君!帝君拿了那只和丹殊有关系的凤凰的翎羽,所以丹殊才对椿杪如此在意!”
关系太乱了!我在心里嚎。
“不管是不是,你先放手……”我龇着牙道。
将来反应过来,撤了手,又开始大步来回走:“这样就解释得通了!帝君来人间之前已经做好了准备!他果然是知道的!”
我揉着手腕,始终觉得不太对。
幻境中的扶桑被无边黑蔓缠困,不像是有反抗余力的样子。
他究竟是自愿来人间的呢,还是被“流放”到人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