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鱼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唐】王维《山居秋暝》
想起“秋溟居士”,展昭脑中自然而然念起这首《山居秋暝》。
——秋、水、王孙?
展昭整夜无眠,各种可能的联系遐想参杂一起,结果是毫无头绪,他急需跟沈仲元见一面,但想到唐翌施,他不由得心生烦恼。
她不比东京那唐门小丫头,此人出类拔萃,冷静机敏,乃唐门年轻一辈一等一高手,更是未来掌门的有力人选,在某程度上,月华与她差距甚远。
这时,屋外传来阵阵喝彩声,展昭翻身坐起,整理衣冠,仗剑而出。
练武场高低旋转的比武桩上,月华坐在一侧,双脚交替点地蹬滑,比武桩载着她忽高忽低,起起伏伏,沿中轴转圈,她像孩童嬉戏,甚是有趣。
周围聚集的家丁喝彩连连,比武桩建成至今,还没人如此驾驭过,只见她跃身落在比武桩另一侧,踮脚起伏,如同在玩跷跷板。
展昭心上愠怒,昨晚回来,一路告诫她凡事低调,别鲁莽行事,她全当耳旁风,今日照样我行我素,更有意挑衅温天宇。
“谁要你坐在上面的,赶紧给我下来。”
果不其然,温天宇浑厚低沉的怒吼之声立刻在身旁响起,他转头便看见对方比肩立于身旁。
“郡马爷,早。”他学着沈仲元点头笑道。
“沈老弟,这野丫头走了就走了,还找她回来做什么?”温天宇责备地瞪了他一眼,瞧着月华,更为嫌弃。
展昭暗忖:你以为我不想她一走了之?
“沈某昨日再三劝导,她还是个孩童,不懂事儿,郡马爷息怒。”展昭笑着替月华打圆场。
“孩童?”温天宇冷哼一声,吼道:“野丫头,给我下来。”他飞身一跃,在月华对侧处重重一踩,月华坐的一侧桩子骤然一抬,她猛被抛出,她反应极快,凌空一个漂亮翻身,轻盈落地。
“郡马爷,早安。”月华不紧不慢地向温天宇行了个江湖人惯行的大礼。
温天宇铁着脸瞪着她,双目缯裂,怒吼道:“谁许你动比武桩的?”
“郡马爷,您这跷跷板,忽高忽低,左摇右晃的,极不安全,郡主殿下玩心重,心血来潮坐了上去,不小心摔下受伤怎么办?民女得自己先试。”月华有恃无恐道。
“这不是跷跷板,是比武桩,山野村妇,愚昧无知,可笑至极。”温天宇怒道。
“这是,比武桩?”月华佯装惊愕,像没见过世面般走上前摸摸看看。
“郡马爷,这明明是跷跷板,怎会是比武桩?比武桩是不会动的。”她触摸到主桩上的苍鹰图案,突然眼前一黑
“愚蠢丫头”温天宇没说完,便见她仰面砰然倒地,脸色发白,双眉紧蹙,两眼紧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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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前,东京,双将府。
“跷跷板?”
大病初愈的小月华,刚年满七岁,今天她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看着家院子里多了一座高大的跷跷板,她高起兴来,快速骑上左侧板,双脚一蹬,跷跷板缓缓而立,但对面无人,她身子太轻,坐在高空一时下不来。
那时她习武已有四年,身手比成年人更敏捷矫健,她也不规矩下桩,却玩心大发地从桩上头下脚上往下滑,滑到一半,桩子突然下沉,她身子往后滑回原位。
这次,她像小猫般试探着爬向另一侧,开始小心翼翼,后来竟在修长的板上跑着。
不料一跑,板子竟在半空极速旋转,她一脚踏空,身子下沉,忽觉天旋地转,“扑通”一声,重重倒地。
“月华妹子,这不是跷跷板,而是练武桩,这里有机关,一按桩子便不旋转,你看”十三岁的杨天宇得意洋洋地走来,向月华展示机关按钮。
“喂,你存心抓弄我,瞧我出丑”小月华揉了揉太阳穴,一个鲤鱼打挺,立于跟前,对方足足比她高出半个身子,她只到他胸口,只能仰头看着他。
“女孩子家家,像小子一般顽皮,哪有人这样走,不摔死你算万幸,瞧我的”
杨天宇在主桩下按动机关,轻身一跃,在高低起伏、左右旋转的桩子上舞刀弄剑,他身轻如燕,在桩上如履平地,十分潇洒。
突然,桩子在空中一停,任凭杨天宇如何踢摆也没反应,他伏在主桩上要往下看,桩板突然旋转,他猛地一个俯冲向下,却单手一撑,翻了个跟斗,稳立于地。
“你也要摔倒……”小月华拍手大笑道。
杨天宇里里外外检查一番,又上桩一试,落地笑着,食指一戳她额头道:“刚才是你搞鬼,我的桩子没问题。”
“桩子不好玩,我不喜欢……”小月华撅起小嘴嗔道。
“太君和姑姑见了必定喜欢,我又被夸了”杨天宇一副胜利者的骄傲得意表情笑道。
“等你回家,我就把它拆了。”小月华嘟囔了一句,哪知杨天宇大发雷霆,走开几步,随手抓起小盆栽用力一摔,大声骂道:“没良心的家伙,活该你站不稳”
小月华眼中噙泪,不服气道:“我站不稳是暂时的,等我好了,我一定把你打趴”
“有种,上来试试,你要是能待上一炷香,我趴下给你当马骑。”杨天宇极具挑衅地挤了挤鼻子,叉着腰仰了仰头道。
“试就试,你说话算话”小月华二话不说,跳上练武桩,杨天宇按动机关,也跳上桩,在起伏旋转的桩子上,小月华待不到一刻,又掉落地上。
耻辱、难过,伤心聚涌心头,个中滋味苦不堪言,小月华再次爬起,泪水掺着尘土的脸上,脏得像只小灰猫一般,她却不服输地再跃上桩,第三次很快又毫无悬念地跌下,小月华跌得浑身疼痛,天旋地转、目眩神迷,伏在地上忍不住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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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曾相识的眩晕委屈,如同再次经历般难受,月华躺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睁眼,却见温天宇双手背后,居高临下轻蔑地瞧着她,一脸幸灾乐祸的得意。
“这点三脚猫功夫,要死死远点,别弄脏了本郡马的府邸……”温天宇发出一阵不屑的嗤笑,原本英俊柔和的样子此刻看上去十分可憎。
月华鲤鱼打挺,翻身而立,骤然用尽全力,一拳朝温天宇的鼻梁狠狠打去,拳风呼呼,势头凌厉,温天宇也算反应快,腰姿后屈,躲过重拳,不料月华猝然抬腿,“唬”的一声,劲风扬起,若被踢中,不死也得残废。
“嘭”地一声,展昭出手一推温天宇,脚跟一沉,生生把月华那脚压下。
“钟姑娘,你怎么回事?”展昭惊愕愠怒道。
几乎同时,“啪”的一响,清脆悦耳,温天宇右边脸登时现出了五个分外鲜明的手指印。
“哼”月华怒气冲冲地跑开,沿着长长的廊子一下没了影子。
在场之人无不瞠目结舌,平日温天宇何等盛气凌人,只有他教训人,哪有人敢教训他,更别说挨打了。
温天宇愣了愣,不敢相信堂堂七尺的他大清早竟被这丑丫头片子扇耳光,他伸手一摸,右脸滚烫发痛,咽口唾沫,竟满口血腥,他顿时脸色骤变,气得七窍生烟,拔剑跺脚骂道:
“山野丫头,敢打本郡马,她算什么东西,我今日非杀了她不可……”说完,正要举步疾追,却被展昭死死拦下。
“郡马爷,这丫头从前在金钱堡是沈某请她留下的,如此不懂规矩,沈某难辞其咎,但她今日极为反常,也许另有隐情,沈某定给您个交代……”
这时赵菱在六位丫鬟的簇拥下急步而至,也着急道:“姐夫,这丫头……本宫这就教训她去,您别动气……”
很快,展昭与赵菱来到月华寓所,月华竟在坐在椅子上,满脸惊讶困惑。
展昭重重一关门,赵菱坐下一拍案桌问:“你今日是怎么了?明知道他难对付,你却主动招惹,你还想不想待?”
面对赵菱和展昭的再三质问,月华低头不语,双拳紧握,胸膛起伏不定,思绪深沉,展昭忍无可忍,一手扣着她的玉腕,把她从椅上拉到里屋。
“你放开我……”月华嗔道,对方步步紧逼,她退无可退,而此处也是离门窗最远之处,展昭低声道:
“昨日没帮你对付唐大小姐,你不高兴,但你懂不懂什么叫忍辱负重,顾全大局?”他声音极细但语气严厉,尤其最后八个字,更带着由衷的恨铁不成钢。
月华抬眸看着他,秋水盈盈中充满委屈,却倔强地口是心非道:“我这种浅薄女子,自然不懂……”
“我不管你跟他有什么过节,你要再拖后腿,别怪我不客气……”展昭双目放出少有的厉色,直射月华双眸,后者被他凌厉逼人之势震慑,生生别过了脸,露出了没被面具遮挡的半边脸。
“我与他的事,与你无关,她这么好,你去找她帮忙,准能事半功倍,我在这死了残了,与你何干?”月华醋意十足地赌气道。
此言一出,展昭更是怒不可遏,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冷冷道:“今晚落日前,你必须离开温府,否则,别怨我不念旧情,我有的是办法,不信你试试……”他心中涌起了从未有过的愤恨,语气从未如此严苛。
这时,门外传来了丫鬟莲心的声音道:“郡主殿下,沈先生,江陵府沈门的大当家沈仲芝前来拜会,郡马爷请沈先生马上去前厅一聚。”
展昭脸上一愕,心下了然,松开了扣着月华玉腕的手,低头见她满脸委屈,双眸噙泪,心上一软,语气略缓道:“屋里呆着,别再胡来。”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月华心下一阵怅然,悔恨交加的感觉极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