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在地上,双手掌心向上平举,龙君将之置入他掌中。一接触到它,他就能感受得到那藏于鞘内的锐利锋芒和它沉重的份量。重似职责。
“我为此剑取名‘龙痕’,它是为你而造。从今往后,只属于你。你可用它来斩佞除邪,以我之名义。你须立誓,不辜负吾神教诲,不辜负龙君护卫之荣耀。”
他满心激动,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他立下了誓言。“下臣于坚今日跪于吾神与陛下之前,以先祖之名,将恪守血誓,忠于龙君护卫之荣耀,将恪守吾神所授一切箴言及教义,以此剑捍卫安宁之道。从今往后,万死不辞。无上吾神及吾神之子,听此誓言!”
“于晟是我崇敬之人,他教会我们,誓言有如生命一样重要。创世者赐凡物以口,一来饮食,二来言谈。言谈之事,有戏言、闲言、谎言、谏言、誓言,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其间誓言乃是向吾神立下条约,无关对错,但有遵循,绝不相违。立誓乃神圣庄严之事,守誓却并非易事。你乃于晟之后人,必然知道‘一城可破,一诺至坚’的家训。今我将这非凡之荣耀赐予于晟之后人,也听到你立下誓言。从即刻起,你乃龙痕之主人。从今往后,诸言在心,永志不忘。”
陛下,我从未曾忘。我欲一死报效但不可得。而我现在不能死,誓言在心,我须守候您的继承人,永志不忘。
他从梦中醒来。那些画面仍悬浮在眼前,那些誓言还在心里,但手中龙痕却已不在,王廷群魔乱舞。陛下,罪人丢掉了龙痕,但罪人没有丢掉在无上吾神及吾神之子前立下的条约。
他是于坚,于晟的后人,立身之本,诚信为先,一城可破,一诺至坚,是他的家训,于家人不能做背信弃誓之人。
他抬起头,看到了黛岚。她坐在一张躺椅上,身上盖着一条绣花被子,已经睡着。她是这样的美。看着那张脸,他想起了紫星。姐弟俩是如此相似,美丽得令他心痛。他负罪于陛下和紫星,余生都须守护她。这不仅仅是誓言,也是他一生的梦想。
他试着感知外面,很清晰,很直接,比起服药入睡之前他恢复了很多。不远处有微弱的气场在涌动,一个,两个,三个。他从床上一跃而起,以最快的速度绑上长筒软靴,将外衣套在身上,推门而出。
夜影的房间确有奇特的魔力,他走入风雪之中更真切地感受到这一点。房内没有壁炉,也没有烧炭火,但并不觉得寒冷,而外面的世界依然如故。漫天雪花,被急匆匆的寒风卷起,冲刷村子的道路,像潮水滚过它的河道。
长老的药很有效,他的气力恢复了很多,从天色估算,他可能睡了两三个时辰。当他们仍在呓语森林时,追赶者在加快步伐,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前方那微弱的气场像是伤者的呻吟,虚弱而痛苦。
往返厅就在前方不远,地上躺着几个人,隔得太远还看不真切,但等他走到近处时,发现长老就在其中,另有一个衣着古怪的陌生人,生着极宽的嘴巴,嘴角和鬓角几乎连在一起。这两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还有一个人在地上缓慢地爬行,朝着往返厅的门口而去。
那佝偻的身体和一头雪白的头发告诉他那是他的新邻居,来自瓦伦斯界域的阿婆。躺下的两人气息虚弱,但还活着,阿婆受伤相对最轻。追踪者来了。他竟然如此强大,就连神之使徒都不是他的对手!
他先跑长老身边,蹲下来看了看伤势,没有明显外伤,多半是强大的气流冲击到了身体造成了内伤,另外一个人的情况也差不多。他注意到那人额头上有条逢,像是紧闭着的眼睛。扭头去看阿婆,她已经爬过了往返厅的门槛,他只好奔过去。
他把阿婆扶起来,阿婆张开没有牙齿的嘴,伸手指着房间里,喘息着说:“叫……水越……里……里面……离开……”
于坚把阿婆扶着靠在那堵颜色变幻不定的墙上,这空无一物的房间有不易辨识的暗门,现在有张门已经打开了,他往里跑去。
穿过了一个没有门的小隔间,他进到了另一个房间,这间房比外面那个要小一些,但其他地方几乎一模一样,没有任何摆设,亮如白昼,四面壁上正在变幻不同的颜色。水越就站这房间的正中央,他面前有一个方形的架子,足有一人多高,架子边框像是某种金属,中间有一层朦朦胧胧的不透明的雾。水越的双手各抓住一边边框,正往那股雾里看。于坚进来,他也没有反应,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里那股雾里。
“水越,这是在做什么?长老出事了,阿婆要我来叫你离开。”于坚靠过来,也忍不住往那股雾里看去,里面究竟有些什么东西,这样吸引水越?
水越没有理他,依然在看着那股雾,一动不动。
“水越?”他看不出雾里有什么,只是模糊一片,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看到水越仍然没有反应,于坚有些急了,也不知水越是着了什么魔,他一把抓着水越的胳膊摇晃起来:“醒醒!快醒醒!”
他这一摇晃,水越像是发病了一样浑身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胸膛急剧地起伏,抓着金属架子的手因用力而涨成紫色。于坚吃惊地看着他,不知该怎么办。水越颤抖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大口大口的气从他嘴里吐出。他已经完全没有那种平和的气度了,脸上一片痛苦绝望之色,满头冒出大汗,声音也变得虚无缥缈:“我没能和贝达尔建立起联系,他现在可能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但是希望渺茫……怕是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手松开了金属架子,无力地垂在身侧,整个人也软下来,要不是于坚扶着他,就倒了下去。
情况看来已经不能更糟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是不是那个新来的持证者攻击了你们,他往荒凉原野去了?”
“我们需要贝达尔,只有他才能对抗那个僧侣,你们称之为教寺大长老的人,但是我……无法搜索到贝达尔的气息……”水越说得很艰难,但更多是绝望。
呓语森林的古树精灵们没有料想得到,荀舟突破了佚名村这道防线。长老说过他目前正处在衰弱期,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但不管怎样,如果荀舟进入了荒凉原野,他就会开启界域传送门,在那里,凡界的防御是最薄弱的。会有新的渊界恶魔跨过传送门进入凡界,上一次有阿加沙,但这次……不会每次都有阿加沙。
“我能做什么?”吾神,请明示我。
水越猛然想到了什么,急促地说:“长老要我带你们离开,我……不能违背他的意愿,你们这就跟我走吧。”
“去哪里?现在村子很危险,我不能就这样走。”
“你留下来又能做什么?”水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们在追踪你们,是你们把他们带来的。而长老还要保护你!”
恐怕荀舟不是为了追杀而来,而是为了进入荒凉原野。但他不想和水越进行徒劳的争辩。“水越,我们能不能做些什么?阻止他?”他想象着荒凉原野的动荡被加大,虽然他不知道那是怎样一幅画面,但界域传送门即将被打开,一只又一只面貌丑恶、张牙舞爪的渊界恶魔会钻出来,它们会蚕食凡界,消灭所见的活物,天空、海洋、大地、森林、沼泽、河流,都会因它们而遭受污染、破坏以及毁灭。凡界将遭遇灭顶之灾。
“除非贝达尔听到了我的声音,感知到了我的召唤,从这张门里走出来。”水越指着那片朦胧的雾,绝望地摇了摇头,“村子里的战斗力量不够,有些人离开了,他们是界域旅行者,习惯四处行走,我们不能把他们强留在此。而为了平息荒凉原野近来的动荡,长老这些日子里损耗太多……他叫做荀舟,对么?他只是一个傀儡,他本身的力量不足为奇,但现在没有人能打败真正的多摩晶,那是极其完美的纯晶,拥有你所不能想象的强大力量。我们都没想到,凡界会有一颗纯晶出现……”
“你是说,荀舟被多摩纯晶所操控?”牵线傀儡的那根线又在谁的手上?是多摩纯晶本身,还是另有其人?
“送给他多摩晶的人控制了他。多摩晶或许有自己的意志,我不确定,但它会在魔法的影响下,寄存施法者的意志。”水越拉着于坚的胳膊,“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村子里有一个离开通道,其他没有战斗力的村民藏在那儿,叫上你那位公主殿下,我带你们去,整个村的村民们都需要临时转移到安全地带。”
“那村子现在怎么办?”
“这超出你能力之外,不是你应该考虑的事情。照顾好你的公主吧,我希望你至少还有这种能力。”水越带着一点嘲弄,“贝达尔和其他人很快会知道这里的事情,旅行者同盟会做出反应。”
旅行者同盟,一个界域旅行者团体?“如果我这时候走了,我不会原谅自己。”于坚挣开了水越的手,“我不能临阵脱逃。”
“你这白痴,这不是你的战斗,明白么?我知道你是拳术行家,精通剑术,但那在纯晶面前毫无意义。没人愿意临阵脱逃,但白白送死并不是勇敢!”
“在恶魔可能踏进凡界之际,我选择了逃跑,我又能逃到哪儿去?”如果凡界遭到恶魔入侵,死于逃亡还不如死于战斗。
“你可以理解成为‘逃跑’,随便你怎么想。我的任务是带你们安全离开,不朽者把你们托付给了长老,长老不会允许你们死在多摩纯晶之下。你就算想死,难道你不希望公主殿下肚子里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水越冷冷地看着于坚,“跟上我。如果你不想走的话,我不勉强你,我带她走。”
水越掉头就走。于坚回头看着那张金属框架的“雾门”,这就是界域传送用的?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触碰那片雾。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虚无。往,返,是了,就是因为这个门。所以这里叫做往返厅,村民们不会走呓语森林或者横穿荒凉原野,他们进来和出去都是通过这里。
他想起长老和阿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他得做些什么。于是他跑出来,到了第一个房间,阿婆还靠在墙边没有动,她仍在呼吸,他将阿婆抱起来,进入其他暗门,找到了一间有床的房间,将阿婆放下,盖上被子。还有两个人,得把他们都抱进来。
当他准备离开往返厅时,发现水越双臂托着长老,“请去把耶卡抱进来。”
那个长着奇怪嘴巴的人原来叫做耶卡。他依言而去。
当三名伤者都被摆在床上时,水越说道:“长老还有话和你说。好好听着,不要漏掉每一个字。”
长老睁开双眼,星辰般的眸子已经失去了光彩。“涨潮终将退去,明灯总有枯时。创世者缔造我们的世界,神明主宰我们的命运,在命运的尽头,我看到了吾神的真颜,他呼唤我回去。”
“灵龙没有忘记他的仆从。”躺在一边的阿婆忽然开口,“你的时间到啦。”
“长老!”水越闻言大惊,双膝跪地,伏在床沿,“吾神还需要你的服役,村子还需要你来主持!”
“不,水越,凡人终将服从命运,不可违抗。此乃神意。”长老看着于坚,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几乎细不可闻:“跟着水越离开这里。不朽者也许希望你成为一名使徒,或许……是希望那个孩子,我是这样理解你们的到来。他竟然如此关心你们,真是罕见啊……好好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村子就算不存在了,吾神还在……希望,就总是会有的。”
他说得十分艰难,十分痛苦,于坚不忍心拒绝,只好点头说:“我会,我们都会活着。”
水越抬起头来看着于坚,他已经泪流满面,愤怒鲜明地写在他的脸上:“我们都在帮你,你非要长老这样费力和你说话?你知不知道长老这样有多痛苦!”
“水越!”长老提高了声调,他是如此用力,每个人都能感觉得到他大声说话有多艰难。“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为了保护他们,保护凡界中的生灵和安宁。你将一生都贡献于此,早该忘却这无谓的愤怒,它只会将你引入歧途。……老黄走在了我前面,我早该知道的。被纯晶操控的傀儡,老黄怎么会容许他进来……我历经了漫长的岁月才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是吾神的恩宠,莫大的荣耀。水越,你须牢记,我们的命运为何,遵循它,不可被左右……”只见他胸口剧烈起伏,嘴里却再没吐出一个字来,他抬出手来,似想要触摸什么,然后又垂了下去。于坚分明地感觉到,那曾经强大的气场,已经从这身负重伤的老人身上离开了,这只是一具再也没有生气的躯壳。
龙神召唤了他的使徒。
“长老!”水越扶床大哭。
“水越,你哭什么?你应该笑。从云死于战斗,而非疾病,这是最为荣耀的死法,你有一个这样的先人,你该感到骄傲。”阿婆突又开口,语气还是那么尖利。
原来长老名为从云,而和他相貌神似的水越是他的后人。
“您说的是。”水越拭去泪水,站起来,转头看了看于坚,眼光中没有了先前的愤怒,只剩冰凉,他没有开口,只是向前走去。于坚默默无语地跟着他。
将要发生的事情他们都阻止不了,只能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但是于坚不停在心里问自己,这是对,还是错?荒凉原野即将发生灾祸,而他在寻求躲避。
目睹罪恶的发生而无动于衷,是另一桩罪恶。他早已是罪人,累累罪行中又将新增一桩。也许他该习惯这样。
两人没走出几步,忽然听到阿婆的声音:“水越……”两人止步,水越往回走去。于坚站在原地,四周有气流在涌动,他清楚地感知到了。
阿婆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从房里传来:“来了……他……来了!”
他?气流充斥在四周,却难以辨别源头在哪里。这有违常理。
水越再次走进房间,激动的表情在他脸上出现,“是贝达尔……肯定是他!他感应到了!我们有救了!”
于坚也禁不住激动起来,他不知道贝达尔是何方神圣,但那一定是这个村子的救星,他一定有办法对付那个带着多摩纯晶的疯子。整个往返厅里的气息澎湃起来,像是沸腾的开水般剧烈激荡,也许那就是界域传送的反应。这一反应来自于里面那间有传送门的小房间。
贝达尔响应了水越的召唤,从门那边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