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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废城(1 / 1)

除巨龙之外,金驹省还和四个省份接壤,包括正南方的百花省,百花省西边的冷泉省和赤山省,以及金驹正西方的北漠省。要从金驹到赤山,只能从冷泉或者北漠择路绕进去,金驹和赤山接壤之处耸立着约二十箭高的烈岩山,将赤山省的东北方、北方以及东南方包围起来。烈岩山也就成了赤山和其他省份的分界线。

这是一座绵延数百龙步的活火山,上一次喷发是在翔龙纪元第七百四十七年,当时烈焰腾空,火红色的岩石碎片伴随着雾气和岩浆漫天飞舞,空气中的岩片碎片和灰尘花了数天时间才散去,落在地上厚厚一层,将烈岩山附近染成一片火红色。这在王国史料中有十分详细的描述。从有史可查的记载来看,烈岩山至少已经喷发过五次。“赤山”之名便是由此而来。

俯瞰着北方人之路的红色烈岩山,在冬天就变了颜色,大雪覆盖在山体上形成了白色、血红色和暗红色交替的奇特图案,远远看去像是巨大的瘀伤。火山喷发的岩石在漫长的岁月中被风化,形成独特的地貌,锥形的火山高耸于云层之下,那些倒漏斗状的喷发山口提醒人们,这是熔岩与烈焰之地。这座山脉也确实象征着伤害,在它之下十龙步的范围内没有任何城镇村落,这些区域里覆盖着厚厚的红色和褐色岩层,是过去火山喷发留下来的印记。如果挖掘这些岩层,能在下面找到那些被埋葬的拳民废墟。

北方人之路进入北漠境内三百余龙步后,就到达了它的终点邵叶城。

邵叶城是北漠屈指可数的大城市之一,但即使是以南方普通城市的标准来衡量,它也显得太寒酸。青色的城墙被修建得异常之高,最低的地方都有二十丈,遍布着凹坑、缺口的墙体上到处都染着黑色和暗红色的污迹。这都是过去火山喷发造成的伤痕。

在起风的时节,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披着斗篷,把头部裹在兜帽里,防风防尘。北漠最多的就是沙尘,荒地和沙漠占总面积的一半以上。水在这里是稀缺的资源,对于穷人来说,平均一个月才能洗上一到两次澡,即使是夏季。翔龙王国有一个恶俗的流行说法是:北漠的女人最没有搞头,因为她们太干了。

如果不是可以看到腾空而起的炊烟和飘扬的旗帜,以及城墙上走动的卫兵,前来访问的人常常会产生这是一个废墟的错觉。因此其他省份的拳民喜欢把这座城市称为废城。

和南方城市不同,废城内几乎找不到纯木制的建筑物,都是砖木混合和砖石结构,砂岩、板岩、石灰岩制成的建筑物随处可见,权贵人家的宅邸则采用了花岗岩、大理石、斑晶岩等更好的石材。民家的房屋大多比较破旧,北风、泥尘和岁月在石灰岩墙上留下了斑驳的印痕,呈现出一派衰败和古旧的模样。

但废城的居民们并不在乎这些。他们对房屋最主要的要求是坚固厚实,而不是精致华美。过去千百年来,那些富人们修建的豪华且坚固的宅邸尚且在火山喷发后被厚厚的灰石泥浆吞没,或在蛮人的刀斧戟锤下变成一堆历史的遗物,但废城的破墙始终耸立在北方人之路的尽头。在北漠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所有华而不实的东西都无甚价值,人们信奉实用主义。

废城得以发展到一定规模的根本原因是它地处交通要冲。它既是连接金驹省的北方人之路的终点,也是连接赤山省、穿过烈岩山的红灰走廊的起点。北漠从外省引进所需的供给,大多从邵叶城的尘沙道路上通过。过去两百多年来烈岩山未曾爆发,也帮助了废城和周边地区的发展。

烈岩山绵延到邵叶城附近,形成了一个三箭左右的断层,红灰走廊从断层中穿过,从废城一直延伸到圣王尤古的故乡红石城。从北漠进入赤山后,红灰走廊的很长一段,两侧都是看不到生机的极度荒凉的地区,几乎没有植物能在这一带存活,甚至飞鸟也很少从这上空掠过,南方人喜欢把这一段路称为“死亡走廊”。在远离道路的干裂地层之下生活着巨大的红岩虫,它们以啃食泥石为生,偶尔也会袭击往来于红灰走廊的行商们,它们对泥石之外的东西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往来于红灰走廊上的行商们偶尔能看到那些惨遭袭击致死的人和牲畜的尸体,但尸体上并没有噬咬吞食的痕迹。另外,红灰走廊的某些地段还有盗匪出没。不过在一年之中的大部分时候,红灰走廊还是相对安全的,赤山设立了专门的巡防团保障这条要道的安全,商旅们雇佣保镖护卫也早成了习惯。危险总是存在,但为了生存赚钱,人们总是不缺勇气。

阿奇驾驶的马车抵达废城时是一月二十六日晚间的灶时之后,正是晚餐时分。尘沙道路的两旁竖立着一排排的石灰岩防风墙,一柱柱炊烟从其后袅袅升起,被吹得歪歪斜斜,但远远望去也让城市显出勃勃生机。

“废城有时候是真正的死城。”他们从马车上下来时,路上行人稀少,风势也大,走在最后的阿加沙进行了评点。“火山喷发的场景壮观而恐怖,满天都是火焰和岩浆,它们带来的只有死亡。”

“拳民不会惧怕火山,灾难后会新生,我们有这样的韧劲。”龙黛岚拉起斗篷遮住头部。眼前的废城是她观点的强有力佐证。她一直希望能找到反驳阿加沙的机会,她不能同意金色大平原曾是牧民所有的说法。

“是的,你们是一个强大的民族,在刚刚结束的游牧潮里,你们又一次取得了胜利。”对于她的桀骜态度,阿加沙不为所动。“凡界自身有奇妙的力量。死亡和新生,总是平衡的。但是我的族人仍未能学会这一点。”

“伊勒德被野心蒙蔽了双眼和心窍。他拒绝接受你的建议,我们族人才遭受到了又一次失败。”阿奇说起来仍然怒气未消。

牧民显然有分歧,至少是狂风营和饮血营之间。“你们反对游牧潮?”

“我反对做不可能成功的事。我的族人进攻金驹和北漠很多次,但从未真正地赢得过哪怕一次。有时候他们会掠夺颇丰,但付出的代价是数万族人的死亡。你不会无缘无故得到一切,也不会无缘无故失去一切。凡界自身的力量在平衡着我们。”她咀嚼着阿加沙的这番话,希望真是如此。失去的总是会被弥补的。如果有人得到了不属于他的东西,那么他总要付出代价。

“你曾参与过游牧潮么?为什么游牧潮从不结束?”如果他参与过,那么他手中必然沾满了鲜血。即使他是不朽者,是否也有一天会因此而付出代价?

“没有。我不喜欢战争。战争常因为仇恨,也因为欲望和野心。游牧潮发生的原因兼而有之。我听说你的妹妹嫁给了一位王子,如果有一天牧民的王子也能迎娶一位拳民的公主,也许情况就会有变化。”他的建议听起来很有建设性,但简直是在做梦。“不过前提得牧民有一位王子。牧民依然是分散而没有组织的,伊勒德实力最强,所以他最有说服力,但他不是龙君和国王。”

“你期望有一个人来结束牧民的现状,建立一个王朝?”如果他真这么想,就应该自己来。“但就算这样,现在的龙君也只会给你们战争。”

“我们今天在这里落脚。”阿奇插口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们来到一堵墙皮泰半已经剥落的防风墙前,看到其上残留着的床图案,这是一家旅店。“这里的穷人闻起来大多都有点味道,如果你不习惯,就得开始习惯。”

我曾是一个公主不假,但也曾去过更糟糕的贫民窟,那里充满了腥臭和蚊蝇,还有疾病。我从不嫌弃那些肯为生活流汗的穷苦人。但这没必要多作解释,她跟着于坚进了旅店。

阿奇照例要了两个房间,在二楼。上楼的时候,龙黛岚听到顾客的闲聊,其中一人说:“熊魁开始招兵啦,我说老贵,你不是渴望上战场么?”

另一人回答:“那也要看形势,不是和谁开战我都想去啊。谁想稀里糊涂死掉嘛!”

熊魁是邵叶城城主。一年前熊魁幼子满月时,她和秦鸣造访过此地,那个虎背熊腰的秃头男人神态威严、性情豪爽、说话做事都很有魄力,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她觉得有些奇怪,游牧潮已经结束了,熊魁还在备战?就她所知,如果北漠卷入战争,那就是因为北方联盟和巨龙决裂。但不久之前巨龙刚刚宣布了秦鸣的继任状,怎么也看不出战争的迹象。而且游牧潮刚刚结束,秦威和木蓉双双离世,金驹需要时间来恢复元气。她想下楼去问问那个老贵,但于坚却扯住了她的袖子。

她立即想起,他们现在仍在逃亡之中,别人稍微留意一些就能看出她是个孕妇,眼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了,即使是发生了战争,又和她还有什么关系呢?她叹了口气,原谅了自己的麻木。

之后他们没有再下楼。侍者把晚餐送到了他们各自的房间,用完餐后,阿加沙和阿奇也没有来敲他们的门,她和于坚简单聊了聊邵叶城的事情,对熊魁招兵也没理出一个头绪来。倦意袭来,她早早上床就寝了,于坚则打了个地铺。

翌日他们起床后,发现阿加沙和阿奇的客房里空无一人。从二楼下来,也没找到他们,问起老板,才知道他们已经为住宿结了帐,跑市场去买东西了。

街上北风很劲,空气中有一片朦朦胧胧的黄色,点点雪花在这股黄雾中飞舞,构成了北漠天气特有的符号。这里的冬天干燥而又寒冷,导致大部分的南方人都不愿意在这个时节跑到北漠来。

不过冬天并不令本地人感到厌恶,毕竟它给这片荒凉的土地带来了水。不管是平民还是贵族,家家户户都储备了桶、盆、缸之类的储水容器,将积雪和冰块盛住,摆在在厨房的灶旁,或者壁炉边上,等融成水后再倒进储水缸或池中备用。在整个王国,北漠人善于贮存也是出了名的,远不仅仅是生活用水。

阿奇从市场回来后,驾着另一辆马车,更小一些,车厢用脏兮兮的帆布包着,不是寻常的木框架支撑,而是用的钢架,车轮用钢条滚边,裹着一层黑胶,黑胶里面不知还有些什么,做工粗糙,看上去比原来那辆要旧得多了。阿奇告诉他们,这辆更适合穿过红灰走廊。

大胡子牧民把马鞭交到于坚手里,笑呵呵地说:“好小伙子,从这里开始就是你来驾车了。”

于坚接过马鞭,对他一路辛苦表示了感谢。

阿奇说:“你要谢的不是我,是他。虽然我并不讨厌你们,但如果不是他的意愿,我不会为你们当马夫,我很久都没这样给别人卖力过了。”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牧民同车,你们是牧民中的好人,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这些天我都忘记了你们和我们不是同族。”北风将龙黛岚的长发胡乱地盖在脸庞上,她不得不带上了兜帽。

“这应该是很高的评价。特别是考虑到游牧潮刚刚结束。”阿奇笑道,他依然穿着单薄的衣裳,寒冷的气候对他来说似乎可以被忽略,她怀疑风雪拍打在他粗糙的肌肤上时,他是不是还有感觉。“你说得没错,我们和大部分的牧民是有些不同,但不喜欢战争的牧民并不只是我们。不过要他们忘记祖先的苦难和历史的仇恨并不容易。不管怎么说,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到分手的时候了。他一大早就已经离开,留下我来和你们道别。他不喜欢这种场面,但他老是忘记其实我更不喜欢。”阿奇倒不忌讳提起“牧民”两个字,但从来不提起不朽者的名字以及任何相关的称谓。

“他还没有告诉我们怎么通过呓语森林。”她提醒说。

“他不会忘记任何事情。天知道他怎么能记得那么多的……”阿奇说着大笑起来,他有些嘶哑的声音在笑起来时很具感染力。“他总是把麻烦的任务都扔到我肩上,从来不管我乐不乐意。你们看,这次又是。”

尽管他这么说,脸上却没有任何不满,谈起阿加沙,他总是一脸尊敬。“沿着红灰走廊一直走下去,靠着路边不远有一个梅花村,你们会很容易找到它,那儿有一片梅林,在路上就看得到。呓语森林就在梅花村的后面,翻过一座很小的山就到了。村里的药店老板是一个秃顶的老头,那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但千万记住,你们一定不能嘲笑他的脑袋。”说着他又爆发出一阵大笑。“拿着这个。”他递给龙黛岚一把看起来非常古老的黄铜钥匙,钥匙上有一些奇怪的纹路,圆环那里铜色几乎已经褪光了。“把它交给那个老头,他就会告诉你们穿过呓语森林的方法。”

“好啦,我们就这样再见了。说实话我真不习惯和拳民说再见。”阿奇朝他们挥了挥手,大笑着转身离去。

“我第一次看到他时,无论如何也无法把‘有趣’两个字和他联系起来。”看着阿奇高大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风雪里,于坚评论说。

“你相信他说的那些么?”她忽然问。

“你是指……不朽者的那些话?”他觉察到她的不安。

“关于界域、界域旅行、金色大平原上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告诉我,你相信那一切么?”

他的表情黯淡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不管那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们都无法去确证。”

她轻声说:“我一晚上都没有睡好,做了很多噩梦。”

他张嘴想说什么,但只是喷出了一阵白雾,因为她摆手制止了。“算了,不谈这些。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几天是和谁一起度过的。”她背朝着北风,缩在兜帽里,走回旅店。“看起来灵龙就在你的身边庇护着你,居然派出了这样不可思议的保镖。”

于坚快步跟上她,说:“我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刚好就在牛背村。不过他有提到,他从金堡那边过来,在那里他可能听到了什么。”

“即使是知道了什么,他为什么要保护你?很明显他是为了你专程而来的。”

“我倒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同样也希望你和孩子平安无事。”

“我想听一听风暴之顶的那个故事,你一直对此守口如瓶。”

“那真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好吧,你会知道所有细节。”他在身后叹了口气。

他们没有在废城多待片刻,收拾行装,做好补给,就立刻上路了。

呆在车厢里,抚着腹部,龙黛岚感受着小生命的动静。她不得不承认,这辆外表看起来肮脏陈旧的马车确实比以前那辆更好。北方人之路修葺得远远不如贤王之路那么平整,路段坑坑洼洼,他们从牛背村过来一路上也不知道受了多少颠簸折腾,积雪的地里到处都是碎石,往来在金驹和北漠两头的大多并非权贵,也没有王廷派出来的使节,这条千年之路是不是更加破旧,又能引起多少关注呢。坐在以前那辆车里总感觉车厢什么时候就可能顶不住了,要是车散了架她可不会太奇怪。如果不是阿奇出色的驾驶技巧,她想自己肯定熬不到废城。

但现在这辆马车行驶在同样不平整的红灰走廊上,受到的震动就要小得多了。钢制的框架很结实,特别处理过的车轮也更耐颠簸,让她很安心。那个看来粗野的牧民是非常细心的人。

但红灰走廊之旅恐怕不会太安全,她相信盗匪一说是确有其事,在雪季,这是王国最荒僻的地方之一,这里的平民大部分从小到大都没有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加上严苛的地理环境和糟糕的气候,得要经受多少磨难。出现那种剪径为生的强盗,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照理说作为一个孕妇是根本不应该在这样的天气跑到红灰走廊上来去寻找一个从没去过的村落。但她的渴望压倒了心底小小的担忧。

她知道是谁在驾驶着这辆马车,是谁在保护着他。就像她每天入睡前向龙神祈祷能感到心安一样,有他在身边,她也感到心安,以及温暖。特别是在这样寒冷的季节里,经历了那些血淋淋和冷冰冰的残酷现实后,这样的温暖令她感到别样的珍贵。“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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