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卷二第四话(1 / 1)

相携素侣尽忘饥,双桨摇风入翠微,江陵府城西,天刀门门庭,太晖阁。

颜玖师徒二人被四个随从押在红绡的马车后面,沿街□□一般亦步亦趋地跟着,走了约有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到了城西太晖阁前。

其实在渡口看过来的时候还觉得挺近,可真是望山跑死马。

城西本有一矮丘,太晖阁便是顺坡而筑,四周苍松翠柏,暗日迷禽,葱葱郁郁,鸟鸣虫声,一派静谧清凉,仿佛与相隔不远的闹市分处两境。

颜玖抬头看去,见太晖阁殿堂耸立于层层阶梯的高台之上,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极尽巍峨典雅。廊宇四周竖着十二根青石柱,石柱上透刻蟠龙,鳞甲片片状若游动,镂空与浮雕阴阳交错,较之十年前的小水寨,真叫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可同日而语。

正午日头毒辣,他又累又热,气喘吁吁地停在太晖阁下方向高处仰视,被晒得额上和颈间都覆满了薄汗。

反观寒川,倒是一副稀松平常、面不改色的样子。

颜玖不禁感叹岁月不饶人,想当初他十五六岁的时候,身子骨还没损毁,比起健壮的小徒弟来也不遑多让,成天到晚精力旺盛得恨不能上房揭瓦,疯够了还不是一样脸不红心不跳。

随从们这会儿上前去伺候红绡下车,一个留下来看着他们的天刀门弟子状似无意地瞥了颜玖几眼,见他雪白的脸上泛着潮红,越发显得修眉如黛,目光就彻底收不回去了。

他不怀好意地笑笑,凑到同伴耳边低声道:“兄弟瞧见冒?这小淫贼长得比他妈的娘们儿还好看,调戏么斯姑娘,馋了往自己身上摸两把,不是更爽?”

说话的声音本来轻到只有两人能听见,奈何颜玖和寒川都是内力高强深藏不露之人,这猥言亵语就落到了二人耳中。颜玖自是怒火中烧,心里盘算着该怎么给他们点教训,他低着头不动声色,寒川却忍不住气息一凛,骤然绷紧了身体,似乎想要把捆在手上的绳子震碎。

颜玖连忙出声制止,唤道:“川川,不可。”

那两个天刀门的弟子不明所以,正想问问他不可作甚,红绡却已经被从马车上扶了下来,回身招呼道:“别愣着了,把人带上,随我入阁去见门主。”

太晖阁设主殿五座,三进三出,正殿夹在前后两殿中间,作议事用,殿前有演武场,左右有偏殿,乃会客密谈之处。

后殿则为门主的寝殿书房,过了后殿,居所房屋成群而立,才是门中弟子日常作息、练功之所。

红绡带着他们从前殿侧门穿过,颜玖看到前殿后院有一泓清池,碧波粼粼,回廊环绕。沿回廊走了一段,开阔的演武场便至于眼前,峰回路转豁然开朗。

由回廊入演武场需要经过一道门岗,守卫皆着苍绿色箭袖衣衫,腰间配长刀,红绫停下来,问其中的头领道:“门主何在?你是天楚的近侍,理应跟随左右,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头领回道:“启禀夫人,门主在正殿议事,属下奉命先行迎接。”

“今儿新奇了,天楚自己为何不来?”红绡柔声一笑,示意对方免礼。

洪天楚对她极为宠爱,每次红绡出门,若他不能陪同前去,就总会第一时间在阁中迎接她回来。

头领直言道:“门主与林煊公子正有要事相商。”

颜玖听到林煊的名字,双瞳蓦然一紧,生怕错过机会,又不能与红绡明说,只得假意脚下不稳,口中“哎哟”一声,身子一歪往寒川身上倒去。

寒川赶紧上前扶了一把,满目担忧地看过去,却见颜玖冲他眨了眨眼,唇角眉梢都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顽皮劲儿。

知他无妨,寒川松下一口气。

颜玖瞧众人都向他看过来,就自顾自重新站好,不无轻佻地对着红绫懒懒嬉笑。

头领好像才注意他们,询问道:“夫人,此二子是何人?”

红绡淡道:“欠教训的登徒子。劳烦通报门主,就说我现在想见他。”

天刀门的守卫们闻言,皆面露诧异之色,红绡夫人跟在门主身边近十年,一直深得其心,向来不争宠不惹事,此等议事之时强行求见的做法更是从来也没有过,莫不是今日真被“登徒子”给气糊涂了?

头领想到门主平日对红绡的情谊,也不好劝,只得依言转身,穿过演武场往正殿去通报。

过了没一会儿,他返还至红绡面前,回话道:“门主说让夫人即刻到正殿去,夫人请随我来。”

正殿内一如太晖阁外观风格,雕梁画栋,彩绘满布,触目生辉。

颜玖四下打量,不由得愤愤不甘,心中腹诽道:洪天楚自从抱上沧崖派的大腿以后,可真是赚了个盆满钵盈,十年前还穷得连件像样的门派装都穿不起,再瞧瞧现如今,恨不得连佩刀鞘都镏上一条金边儿了。

他打定主意要抽空写书一封给沈齐光,让他在武林大会结束以后赶紧把望江楼从里到外修葺一番,别有钱尽往外面使。

殿中左右两排座位,方几交椅,扶手雕花。最里面有一张长案,背靠实榻门扇,枕石为轴,长案两端摆着两把太师椅,上有二人正襟对坐,朝他们看过来。

左边那人一身苍绿色箭袖衣炮,长刀在握,体量短小精悍,面白无须,目光尖刻,颇有狡姿,该是天刀门门主洪天楚无疑;右边那人则并非天刀门装束打扮,腰间挂着两把弯刀,高大壮健,蜂腰猿臂,轮廓英挺,眉骨和鼻梁看着比常人要高,显得目光极为深邃,意味不明。

洪天楚见了红绡,面上露出点笑意,把她招至近前,拉着手温声询道:“红儿急着见我,可是受了委屈?”

红绡余光看向颜玖,心里没底。

她只不过奉了颜玖之命,于今日中午到那家客栈去,找借口把人带回天刀门,接下来该如何化解干戈、实施计划她可就不太清楚了。

鉴于此便不敢妄言,生怕会弄巧成拙,惹得洪天楚半点机会都不留,直接发难。

颜玖却早就想好了对策,抢在红绡前面开口嚷道:“哎嗨!姑娘早说啊!我见你那样,以为是没许配人家的,还巴巴地委屈自己被捆着双手跟了姑娘回来,原想这样到府上做客也算一桩欢喜冤家的美事,哪成想你已做他人妇?这可就不好玩了,今日算我唐突,几位莫怪,莫怪。”

他说着转向寒川,抬抬双手道:“川川,这姑娘与我无缘,为师另外再找更好的师娘给你,你先来帮为师解开,咱们这就回去罢。”

寒川也不懂颜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只管听吩咐,手腕一挣,把捆了几圈、小指粗细的麻绳尽数扯断,自腰间抽出子隐轻轻一划,割断了颜玖腕间的束缚。

正殿众人还未对眼前的突发情形反应过来,颜玖却已经重获了自由,他理理袖口,大摇大摆地就要转身离去。

洪天楚从颜玖的三言两语中把事情听了大概,想到这绣花枕头一般的公子哥竟敢在他的地盘上调戏他的女人,不由得怒火中烧,拍案喝道:“大胆狂徒!天刀门岂能容你说走就走,给我拿下!”

押送颜玖过来的几个随从闻言,拔刀而起,横于正殿门前,堵住去路。

颜玖见那个方才在高台下出言猥亵自己的弟子也在其中,心中大喜过望,五指弯曲成爪,冲那人的咽喉袭去,打算不死也褪他一层皮,让他再敢打自己的主意。

寒川似乎比颜玖还记仇,连带客栈里卖破绽时吃的亏都一起算上,毫不留情的将拦路长刀一击斩断,手中子隐的剑芒夹着寒气,被他挥出一团冰白之色,宛如霜雪纷至,清寒入骨。

一时正殿之中你来我往刀光剑影,很快,几个天刀门的弟子便不敌师徒二人,纷纷都受了伤挂了彩。

洪天楚一见,更加愤怒不已,一掌重重拍向长案,倏然起身,抓过佩刀出鞘三分,登时就要亲自动手。

“洪门主且慢,”长案右侧的男子忽然出声,拦住洪天楚,对颜玖道:“阁下请留步,敢问阁下与令高徒,和蜀中芙蓉城归元教是何关系?”

颜玖眼珠儿急转,示意寒川先把子隐收了,不动声色地回头道:“你问这个作甚?”

“这江湖中除了贵教以外,还有哪家是使软剑的?”那人不答反问,似乎已认定颜玖师徒的身份。

寒川见他目光总往颜玖身上端相,双目微眯颇有点审视猎物的意味,心中大为不快,手指忍不住摸上珠柄又欲拔剑,险些就沉不住气。

颜玖从旁边拽了徒弟一把稍作安抚,他从红绡之前那封信中洞悉此人身份,本就有意接近,不过眼下的事态发展却并不在计划中。

他审时度势心思百转,便顺水推舟道:“这位兄台到是好眼力,我师徒二人的确出身于蜀中芙蓉城,有何指教?”

“二位莫疑,我早年与归元教颇有些渊源,想留二位叙叙旧,”那人朗声一笑,对洪天楚道:“我观今日之事,不过爱美之心作祟,也算误会一场,洪门主不妨卖我个面子,和解罢了。”

洪天楚显然十分忌讳这人,却又不愿丢了脸面,索性冷哼一声道:“我自然不会拂了贤弟的面子,只是不知红儿愿不愿忍下这口气。”

红绡敛眉一笑,故作委屈道:“既然林煊公子与此二人相识,幸而我也没真被轻薄,天楚,那便算了罢。不过倘若再犯……”

颜玖心道,红绡妹妹这是还演上瘾了怎么?连忙抢到:“好姑娘快饶了我吧,我这人一向宁拆十座庙不毁一庄婚,对有夫之妇不感兴趣。”

红绡嗔怒似的白了他一眼,跟洪天楚耳语几句,转身从正殿后门退了下去。

洪天楚问林煊:“你与他二人果真是旧识?”

林煊道:“那倒不是,我在归元教中的旧识另有其人。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师从何人,几时入得门下?”

颜玖略想了想,留意着林煊的神色,回答道:“在下姓王,家中排行第九,师从陈甫长老座下,十岁入教至今,已有十载。”

林煊面露激动之色,他五官轮廓太深,做这样的表情时就难免显得有些戾气过重。

“原来竟真是陈兄高徒,可见‘缘’字真是妙不可言!”

“哦?”颜玖挑眉,疑道:“林公子认得家师?”

林煊摇头轻叹,似在唏嘘不已,“陈兄便是我在贵教中的故人,十二年前,我与他曾在北线三镇有过一面之缘,聊得颇为投机,且他曾救我于难,我与陈兄堪称是忘年至交。一别经年,如今他的弟子也这般大了……还请九公子相告,陈兄别来无恙否?”

颜玖闻言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满目哀思,哑声道:“实不相瞒,家师在十年前,就已丧命于灵雾山之手。”

“啊……”林煊闻言失声低呼,悲戚不已,“我竟没能再见陈兄一面,实乃此生憾事……九公子节哀罢!”

洪天楚听到他们在交谈中提起了老仇家灵雾山,不禁恨意复燃,既有相同的仇人,他对颜玖的态度便也不似之前那般恶劣,沉声冷笑道:“呵,又是灵雾山,总有他们哭的时候,你节哀顺变罢,”话锋一转,又问:“不知王九公子此次到我江陵府来,所为何事?”

颜玖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真不知江陵府几时成了天刀门的私有物,洪天楚这只会攀附他人的匹夫,是何等的大言不惭。

他便把早已想好的托词拿出来,讪笑道:“只是路过而已,我们本要往汉阳去,在江陵歇脚。因我这人一向放浪惯了,唐突尊夫人实属误会,并非有意挑衅贵派,还请洪门主大人大量,莫要继续怪罪。”

“无妨,既是误会,又有林贤弟作保,此事休要再提。去汉阳作甚?”

“说来惭愧,我师徒二人因事与沈齐光闹到决裂,此行是要去投奔长水帮。”

洪天楚一听到长水帮几个字,就好像被针扎到了肉一样,腰背一挺坐直了,飞快追问道:“哦?此话怎讲?就算与教主不睦,也不至于依附他人吧?”

天刀门与长水帮这几年斗得水深火热,全天下人都知道,洪天楚就喜欢从长水帮手里抢东西,不管是码头渡口江段,还是金银财宝美女。

归元教的人在江湖中是出了名的财大气粗,洪天楚听说有归元教的财主要去投靠长水帮,怎么可能轻易放任。

颜玖一开始就打算把所谓“投靠长水帮”的消息当着洪天楚的面吐露出来,好用这个刺激他将自己留下,没成想半路杀出个林煊,倒帮了自己的大忙,眼下再顺势提起,可真如同锦上添花一般。

洪天楚还要再问,却被林煊一个眼神给拦了下来,他顿了顿,很快悟明其意,便忍住当场劝阻、甚至强行迫使颜玖不要去长水帮的冲动,和和气气地笑道:“林贤弟与故人之徒相逢,定有许多话想说,你我算是不打不相识,不如九公子今日便留下来做客,行走江湖,权当多交个朋友。”

这话说得体面,颜玖假意推辞道:“多谢洪门主好意,不过我与徒儿还要在江陵逗留一二日,天色将晚,又刚得罪了尊夫人,不如明日再来登门拜访罢。”

洪天楚只怕纵虎归山,让颜玖连夜租船跑到汉阳去,哪里肯放行,摆手道:“九公子说这话太见外了,红儿与我都不是小气之人,你肯留下喝一杯,就当给她赔罪。来人,备宴!”

话已至此,颜玖便欣然应允。

洪天楚连忙派人带颜玖师徒往后殿后面的居所去,给安排了一套里外间的厢房,寒川一见今晚又可以同师父共处一室,皱着的眉头才略微舒展了些。

待人走后,他关好房门,目不转睛的盯着颜玖,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颜玖自然猜到他想问什么,竖起食指在唇边儿示意他先噤声,侧着耳朵等了半晌,才放松身体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端起茶杯嗅了嗅,确认无异,便慢悠悠地呷饮起来,解完了渴,抬起头对寒川道:“那人不叫林煊,他叫赫连煊,是北燕太后赫连氏的二侄子,大元帅赫连炘的胞弟,号称北国第一高手,据说武功十分高强,能与云济沧持平。”

寒川一惊,张了张嘴想说话,颜玖扬手制止,语速飞快道:“别问,怕隔墙有耳,我先挑重点说。归元教中根本没有什么陈甫长老,更不可能是我的师父,赫连煊与我教并无瓜葛,但显然对我教有所企图,他中了我的套。”

“师父打算将计就计?可是他明明不怀好意!”寒川忍不住插嘴道。

颜玖瞪了他一眼,继续说:“不是只有你会察言观色。但巧得很,我们必须接近他以便掌握沧崖派勾结外族的把柄,与其我主动,不如让他来主动。不管赫连煊图归元教抑或我本身什么,小心点护着,不给他就是了。咱们当务之急是诱使洪天楚心甘情愿地请你代表天刀门,去参加三个月后武林大会的擂台折桂。”

寒川看着颜玖,似乎还想说什么,眼神几番晦暗不明,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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