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夏之首,末春之垂,
天地始交,万物并秀;
落鸦瓜生,刺蔓青藤,
蚯虫乘阳,蝼蝈螜鸣。
孟夏时节暑气初显,一架高大而华丽的马车轻轻颠簸着,沿林荫路徐徐向东而去,车辙痕浅,扬起一蓬朦胧的尘烟,待马车驶过,便悄然消散于空气中。
马车门向内大敞开,门上只挂了一副青玉髓珠帘,随着道路起伏碰出叮咚清脆的声响。
车厢内十分宽敞明亮,地上铺柔软薄毯,四壁以锦缎裹覆,两侧长椅雕花,最里面有一方矮脚美人榻,榻前的小几上摆着五只用檀木架撑起来的银盘,盘中盛满樱桃、梅子、麦蚕、笋和新煮的嫩蚕豆。
颜玖还是一身浅绯色的纱衫,似乎穿习惯了也就懒得乔装遮掩,他斜靠在美人榻上,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散落在肩头,周身水汽絪缊,双唇因刚洗过头和脸而呈现出一种润泽诱人的淡粉色。
寒川也在榻上,他把颜玖用过的巾帕仔细叠好,放回抽屉里,呼吸慎微而绵长,眼观鼻鼻观心,干脆连头都不抬。
绿腊则席地而坐,掌心托着一个铜钱大小的青花瓷盒,她把绘有花鸟的盖子掀开,递向又开始闷声不响往小碟子里剥起蚕豆的寒川,道:“小少爷,你帮我往这里倒一点清酒。”
“你别这么叫我,”寒川拎起银壶斟酒,颇有些担心地瞄了颜玖一眼,问:“遮得住吗?”
绿腊成竹在胸,弯了弯眉眼,并起双指蘸了点清酒,将瓷盒中像胭脂似的肉色用酒软膏化开,一边仔仔细细地往颜玖眉心涂抹,一边道:“那是自然,这东西本来就是用来贴人、皮、面、具的特制胶,除非拿药卸,或者动手硬撕,沾水淋雨都没关系的。”
软膏冰凉清爽,糊在皮肤上也没有滞闷感,绿腊轻柔的手法反倒把颜玖弄得很舒服,他不禁惬意地哼了两声,凤目一眯,摇头晃脑装腔作势道:“无可奈何春去也,且将樱笋饯春归。川川,快喂我吃颗樱桃。”
寒川听了他无心而为却十分慵懒勾魂的嗓音,放银壶的手骤然一抖,泼出一下子酒来。
“你这孩子又想啥子呢,总是心不在焉的,”颜玖无奈地嗔一句,噙走送到嘴边的果实,只把蒂留下,拍了拍寒川用力紧绷到青筋暴起的手背,咬着樱桃含糊道:“第一次出门都紧张,有我在呢,乖啊别怕。”
寒川猛地把手收了回去,藏在袖子底下,将颜玖碰过的樱桃蒂当成宝贝一般攥在掌心,生怕被人抢走似的。
“什么毛病?”颜玖嘟囔一句,随口把核吐出窗外。
寒川就向樱桃核消失的地方呆呆地望了一会儿,目光仿佛还颇为惋惜。
绿腊这会儿终于给颜玖涂完了软膏,收了青花瓷盒,从妆奁里拿出一柄小铜镜,递给他道:“主子瞧瞧,天衣无缝。”
颜玖就着她的手往镜子里看了看,嫣红的合欢花迹已经被软膏盖住了,就是颜色比周围自己的皮肤深了些,他一嗦牙花子,皱眉道:“绿腊,我怎么瞧着自己现在印堂发黑呢,不会有什么血光之灾吧?”
这天立夏,本该是合欢蛊发作的节气日,虽然被容媚调治过后,颜玖暂时并无蛊发的迹象,但寒川却免不了有些心慌,又听他口不择言,便蹭地坐直了瞪过去,满面薄怒。
颜玖撇撇嘴,大大咧咧道:“为师说着玩,小小年纪不要迷信。”
绿腊收拾完妆奁,忍着笑解释:“主子别担心,药膏会随体温而变,过会儿就跟您肤色一般无二了。”
颜玖松了口气:“那还差不多,毕竟还有的是用得到这张脸的地方。”
“你要怎么用?”寒川冷不丁在一旁开口问道,语气十分生硬。
颜玖冲他挤挤眼,干脆不作答,又拿起镜子看了看,见软膏已经瞧不出异色,便扬声叫道:“李伯,停哈子车。”
“吁——”车夫拉着缰绳,马车向前一耸,跟着稳了下来。
颜玖敛衽起身,刚向外就被寒川一把拉出。
“师父,你去哪?”
“就说你没断奶,还委屈……”
颜玖从粘人的小徒弟手中抽出腕子,看了绿腊一眼,目光有些耐人寻味,勾唇挑眉道:“为师去看看那跟了我们一路的好人儿,晌午日头大,别再被暑气冲出病来。”
绿腊一怔,脸色唰的白了,偏脸躲开颜玖的审视,贝齿咬唇,慌慌张张地低下头,不敢出声。
寒川见此情形,自然以为绿腊将颜玖的行踪吐露给了其他敌对门派的人,霍然起身向外,跃下马车拔剑四顾。
渐离的灼气汩汩散逸,仿佛使温度都上升了一些,透过靠近剑锋之处的热浪看出去,周围的景象扭曲摇曳。
颜玖也钻出车门,站在土路中间,仰头向最近的一棵树上看去。
寒川顺着他的目光,挥剑就要冲过去厮杀,颜玖出手飞快,一把按住寒川的肩膀,将人留在原地。
这时才听到绿腊扒开车门珠帘,低声疾呼道:“小少爷不要!”
寒川刮了她一眼,目光森寒如朔风割面。
颜玖便捏了捏他肩颈处的脖筋,示意他稍安勿躁,转头戏谑地对绿腊道:“瞧见没有,这小家伙可不懂得怜香惜玉,你们要是再勾结起来诓我,下次他发起火来,我可就顺水推舟不阻拦了哦。”
绿腊被寒川的样子给吓到了,战战兢兢地动动嘴,没敢说别的,只满面羞愧地垂首道歉:“主子,是我们错了。”
颜玖哼了一声,冲树上喊道:“还不快下来,等我上去请你?”
一道浅黛色的人影闻声从树冠之中蓦然闪现,带起片片落叶,翻身落地,单膝跪在了颜玖身前。
“红绫,”颜玖眯起眼睛看着她,没叫起身,淡声问道:“我有没有说过,让你留在青城山中看家?”
红绫抬起头,神色颇为执拗,也不多做辩解,只拱手道:“红绫恳请追随主子左右,望主子开恩。”
说着就要俯身磕头。
颜玖赶紧拦住她,让寒川上前把人扶了起来,烦躁地来回踱步,半晌无奈长叹道:“你们下了山就一口一个主子,是非要跟我这样客气吗?红绫,不是我不想你跟着,但是你会坏了我的事。”
红绫不服气,争辩道:“主子何出此言,我伺候主子十年,自认未曾有过失之处。”
“你姐姐没死!”颜玖被她逼得冲口而出:“潜匿在长刀门的人就是红绡,晓得了吗,你不能去江陵!”
红绫蘧然瞪大双眼,甚至震惊到忘了礼数,直接从地上窜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颜玖。
一时间,林荫路上阒然无声。
绿腊此时也浑身颤抖着从车上跑了下来,追着颜玖轻声问道:“红绡姐姐不是在十年前就……”
颜玖皱眉,显得有些不耐,挥手道:“罢了,我看红绫这回更是决计不打算回去了,先上车吧,边赶路边说。”
好在驾车的李伯是个哑巴,乖徒弟寒川又为人淡漠,除了师父以外万事不上心,他懒得听和颜玖无关的旧事,上了车以后干脆盘坐入定,运转内力修炼起来,
颜玖庆幸自己能少应付两张问东问西的嘴,不然简直会闹得他脑仁发胀。
几人在马车里坐好,颜玖就把事情的大概讲了讲。
红绫有个孪生姐姐,名叫红绡,姐妹俩从小便跟在颜玖身边伺候,三人一起长大,感情甚笃。
后来灵雾山围困望江楼时,红绡偷偷跟着沈逢君溜出了芙蓉城,打算去巫峡营救被沧崖派围剿的颜玖,结果就再也没回来。
据说是半路上遭遇了从灵雾山赶来的第二批人马,被人一剑刺死在白帝城的瞿塘峡了。
“你姐姐当时受重伤无力上岸,只得顺江流而下,飘到江陵府时被天刀门的人给救了,伤势一养大半年,后来才辗转联络上,而我当时已经开始怀疑沧崖派的所作所为,就索性吩咐她留在那暗中观望。”
红绫又惊又喜,几乎坐不住,她紧紧抓着绿腊的手,身体轻轻战栗不止,眼圈泛红,却强忍着没哭。
绿腊早已喜极而泣,脸上挂着两行泪水,哽咽道:“我本来还打算到了白帝城以后,买些香烛纸钱祭典红绡姐姐……”
“唔,这银子你可以省下了,买点花儿戴吧,”颜玖漫不经心地抚了抚额头,话锋一转,对红绫郑重其事道:“为免节外生枝,我一直隐瞒了红绡还活着的真相,还请你不要怪罪。”
红绫摇头道:“你和姐姐都是为了成其大事。”
颜玖便点点头,又说:“谢了,不过就算生气怪罪,也不能带你去江陵,这次我会从天刀门入手,万万不能让他们看到你这张和红绡一模一样的脸。”
“可以让绿腊帮我易容,”红绫急道:“人人都能为你出一份力,我又怎么甘心守在山上!”
绿腊也应和道:“主子允了吧,我定能叫人认不出红绫姐来。”
颜玖摆摆手,看向红绫的目光变得有些深沉繁复,静默片刻方道:“你也可为我出力,不过或许会有些凶险……”
“我愿意去,”红绫还没听完就抢道:“我教弟子就没有怯懦之徒。”
颜玖挑起修长入鬓的黛眉看着她,忽而笑了起来,拍拍红绫的肩膀,喜道:“如此甚好,等到了渝州我再与你细说。”
归元教众有出世游历者,从芙蓉城去往江陵府一般都会选择走水路,从锦江渡口直接上船,过白帝城后江水湍急,轻舟飞驰一日可达。
只不过颜玖有意回家乡看看,这才走了旱路。
一行人刚进入到渝州地界,沈轩给准备的这辆贵气逼人、富丽奢华的马车,就为他们赚足了当地人的瞩目。
沿路有不少喊客拉人的小厮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大声自荐,颜玖隔着帘子看了看,忽然欠身推开窗子,问其中一个道:“你刚说你家的店叫什么?”
那小厮喜笑颜开,赶忙上前一步,追着马车殷切回道:“叫梧桐客栈,我家的客房最是宽敞舒适,全天供热水,还有专门的厨子负责烧菜,什么都能做,味道比大酒楼还好。还有,公子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这渝州城中最好的酒,就是梧桐客栈的醴泉酿。”
颜玖垂眸,玩味地勾起唇角,轻声喃语:“醴泉酿?梧桐……客栈?还真是有趣……”
寒川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袖口,询道:“师父要住店?天色还早,我们可以不在渝州留宿的。”
颜玖却不知怎么来了兴致,回说:“怎么不住,多年未回,留一晚何妨,就去这家‘梧桐’吧,”他探头对那拉客的小厮道:“劳烦带路。”
其他店家的人听闻金主有了定夺,顿做鸟兽散去,又围向了后面新进城的游客行人。
小厮在前面引路,把他们带到主街上一栋五层独楼前停下。
颜玖下了马车抬头看去,见梧桐客栈那块龙飞凤舞、金粉书就的匾额悬于头顶,青砖青瓦,琉璃飞檐,漆红棂窗,雕梁画柱。
作为一家客栈,此等装潢已经华丽奢侈得有些奇怪了。
寒川本能地感到有些不适,他站在门口不愿意往里走,颜玖便也停了下来,那小厮只好陪着笑脸在一旁等候。
“怎么了?”颜玖问。
寒川皱眉道:“师父为何要住这,徒儿以为行路莫贪奢靡,出门财不外露,不如换一家罢。”
颜玖转了转眼珠,心道,这小子还真是够正直够敏锐。
他抬手从后面揽住徒弟挺拔的背,往门里轻推催促,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先去要房间,不用给李伯和红绫准备,为师等会儿再告诉你缘由。”
颜玖吩咐完,又转身回到马车旁,告诉车夫:“李伯,你等下就回教中去复命吧,我们接下来转水路了,这么大的马车,带着也不方便。”
李伯有些不放心,飞快地比划着手语,想明儿把他们送上船以后再走。
颜玖摇头拒绝了,等李伯驾着车沿原路返回走远以后,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扭头跟红绫说:“可算摆脱了沈师哥的这辆车,压力实在大,你说他这是什么奇葩喜好?我再也不想被人当成土财主围观了!”
红绫眉梢抽动,再想想那辆恨不得镀上一层黄金的马车,无言以对。
店家十分热情,大概也看出来颜玖是个真财主,掌柜的竟然亲自出马引几人上楼。
到了楼上以后才发现,寒川居然只要了两间房,手脚麻利得不像话,连行李都按照‘男女有别不同房’的原则给安顿好了。
颜玖气道:“你个哈儿,不识数咯,老子……”
绿腊赶忙提醒他:“主子,您之前要求大伙儿下山以后要说官话,不能露乡音的。”
颜玖噎住,翻了翻眼皮,把后面的吞回肚子里。
寒川则面露不解,反问:“不是师父您自己说的,不用给红绫姐和李伯准备房间?”
“那不是还剩三个人……”颜玖无力。
寒川理所当然道:“这家客栈要价颇贵,出门在外需节制花销,我便与师父一间,师父睡床榻,徒儿晚上在一旁替您守夜。”
颜玖的表情纠结一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见寒川的目光无比坦然端正,一时也寻不出驳斥的理由,只好随他去了,挥手道:“算球……”
绿腊轻轻咳了一声。
颜玖强忍着火气,用官话重新说了一遍:“那便如此罢!”
红绫见他们谈妥了,才疑道:“为何不给‘我’留房?是叫我与绿腊睡在一处……”
“因为你今日就得动身,”颜玖打断她,吩咐道:“问店家要纸笔送来给我,再让他们置办一桌饭菜,吃完你自行租船,启程去汉阳。”
红绫不明所以,颜玖却不再多说了。
他拿到纸笔就自己一人进了房间,关起门来过了好一会儿,等那桌饭菜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才推门而出,把刚刚写好的一封信交到红绫手中,叮嘱道:“到了汉阳以后再拆开,看完就烧了。”
红绫看着颜玖难得严肃的表情,心中反而觉得有趣,她拿着那封颇为厚实的信随手掂了掂,笑道:“几时学会的锦囊妙计?”
颜玖知道红绫故意表现得轻松是在给自己吃定心丸,他有些动容,从腰间取下一只香囊,挑开封口,摸出半块成色平平的玉珏,递过去:“这个拿好,等你至少做到了我信中所写的一半以后,才能拿出来用。”
红绫接过玉珏贴身收好,正色道:“主子放心,红绫绝不辱命。”
吃过饭以后,红绫一刻都没耽搁,带着颜玖给的银两和信函就出门往江边渡口租船去了。
绿腊舍不得,非要送她一程,只把师徒二人留在客栈。
颜玖想试试额上的药膏是不是真有那么神奇,就吩咐寒川下楼去给他提一些热水上来。
一向对颜玖言听计从的小徒弟这回却难得没有令行禁止,固执地呆在房里不动,拿眼睛盯着人看个不停。
颜玖诧异得愣了一会,继而恍然大悟,笑道:“你是想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在这家客栈住一晚?”
寒川不敢直接问,生怕冒犯师父,这会儿听到颜玖自己说了出来,便忙不迭点头称是,目光里还透出几许迫切。
“我说过,想知道师父的一切……”
颜玖觉得这孩子就像某种纯粹而天真的小兽一般,澄澈透明,一眼都能看到底去,他心头不禁蓦然一软,抬手摸了摸徒弟的头发。
寒川便乖顺地坐到了榻边的小凳子上,两条长腿蜷缩着,小心翼翼地伏在颜玖膝头,像很小的时候那样,满怀期待地等着师父的爱抚。
“这店原先不是客栈,”半晌,颜玖的声音缓缓传出:“它叫做‘梧桐阁’,是一家青楼妓馆,我入归元教之前,曾被强行卖到这里过。”
寒川闻言,倏地睁大了眼睛,身体大震,脊背僵直。
未待他做出接下来的反应,颜玖便冷笑一声,继续道:“今日本打算来报复一二,也给尘封多年的生烟‘开个荤’……可惜呢,这里的老板似乎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