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游一案尘埃落定。
再加上姜止的倾力救治,这个前一天还病殃殃,眼看着快要死掉的“状元郎”,十日之后已经能被人搀扶着进宫谢恩了。
他是真的文采斐然。
皇帝坐在高位上,他看着底下腿脚不便,脸上还纵横着伤疤的男子端庄肃穆,说出来的话也是同样让人震惊:
“不修善事,即为恶人;无事于大,则为小人。纣为无道,见称独夫;伓尼陪臣,谓为素王。即君子不在乎富贵矣……”
莫修沉思良久,他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夸奖的话太空泛,放在此刻都有些苍白无力,半天才憋出一句:
“陵游,自当是天纵之才。”
男子淡淡地笑:“陛下过奖了。”
莫修:“听闻你幼年生活极其凄苦,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是如何习得这些知识的?”
陵游:“回陛下。”
“幼时家贫,得益于结识了村中一落败书生,他瞧见我勤勉好学,一直悉心栽培我。”
说是悉心栽培,其实不外乎是把屋子里不要的破烂书都塞给了自己,还抢走了他身上唯一的吃食。
偶尔在那书生不喝酒,神智清醒的时候,他还能讨教两个问题。
若是遇到那书生喝醉了酒,自己再去撞上枪口,就免不了一顿好打。
这样的经历说出来会让人心疼吗?
会。
可他陵游,要的从来不是他人的怜悯。
他也想做一次那样的人物,那个女子口中那个“风光霁月”的人物。
莫修关心:“你的腿可好些了?若是好不了也无妨,虽然朝堂之上没有过先例,但是你这样的人才,若是去当个普通的门客,简直就是明珠蒙尘。”
“你只管待在朝堂上,旁的问题朕都会替你解决掉。”
什么叫知识改变命运?
这就叫。
哪怕他陵游是个瘸子,哪怕他面容竟毁,也能得到皇帝的青睐,成为宣国朝堂上的独一人。
“谢陛下关心,不过成世子说,我的伤无碍,多加调养定会恢复如初。”
莫修满意的点头:“这次鹰羽卫办事还算利落,不仅查明了真相,还救回了一个这般的人物,是得加些赏赐。”
月轩宫内。
贤妃又让丫鬟点了炉碳火,窝在宫里舒舒服服地嗑瓜子儿,鲜红的丹寇衬着墨黑的瓜子壳,有一种鲜明的美。
“还是没有什么发现?”
地上跪着的小丫鬟又磕了一个头,回答道:
“成世子并不信任奴婢,平日里也不让奴婢进他的房间,几乎看不着什么有用的东西。”
“没用的东西。”
贤妃冷着脸,扔过去手中的瓜子壳,很是不满:“那你也没看出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劲?
牡丹拼命回想:“成世子好像也并非只亲近男子……我还时常看见她去揽两个漂亮丫鬟的腰,还、还把她们搂进房里去了……”
贤妃的黛眉恶狠狠地皱了起来。
她就知道!
打那一天姜止走了以后,她就老觉得有些不对劲。
从前没听说过太子有这种龙阳的癖好,怎么经由姜止的口一说,她就信了八分呢?
还是自己太善良了,旁人说什么她就信了。
那个成世子,果然是诓骗她的,就为了不和她的云欢搭上线,甚至不惜自毁名誉,说自己是断袖!
贤妃扭头,看了看身侧正在乖巧吃瓜子任儿的少女,一脸不满。
她的云欢这么好,那个姜止凭什么看不上!
穿着暗紫色金边宫装的女子阴恻恻地笑,脸上净是阴谋:“既然觉得他并非不是断袖,你为何不去试试看?”
“试试?”
小丫鬟一脸为难:“这该如何试?”
贤妃笑:“引他上床啊,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个断袖。”
“你放心。”
她安慰小丫鬟:“等事成之后,我把驸马爷侍妾的位置给你留着,绝不会亏待了你。”
牡丹这才感恩戴德谢恩,怀揣着远大的志向回了春苑。
腊月初九。
天气越来越冷,距离年关也越来越近。
松南或许是体恤杀伐堂的众人辛劳,又加上长时间没什么案子,他就许了像令史和作册伊这一类的闲职告假,可以三天去一次杀伐堂。
姜止乐的清闲,她本来也不是那一类闲不下来的人物,不用上值,她干脆就躺在暖厅里喝喝茶,和小丫鬟们下下棋。
“主子主子!”
怀玉推开门,一阵冷风瞬间灌了进来。
冷的姜止一哆嗦,喊:“赶紧关上门成吗?你想把你主子冻成冰棱子?”
“哪有那么娇气?吹一下风就变成了冰棱子?”
怀玉笑:“主子,快跟我们出去玩儿会儿吧,这雪都下了一天一夜了,您也不见得要出去走走。”
“玩儿雪赏花,不向来是公子小姐们的乐趣吗!?”
软塌上的人死命拒绝:“我不去,下着那么大的雪,太冷了,我才不去受罪呢!”
两人正说着话,宛宛也推门进来。
手里还拿着一双黑色缎面的长靴。
鞋面上依然是盘踞着的银竹,看起来很是清雅。
“世子……这是我给你新缝的冬靴,外面天凉,这靴子内里是我拆的一件旧披风的兔毛,可暖和了。”
她眼睛弯弯盛着笑意:“您试试?”
怀玉趁着自家主子还没发话,麻溜地接过鞋子给姜止套上:
“哎呦我的主子哎!踏雪的新鞋子都做好了,您还不出去?”
佳人在侧,还是两个,这样的好意她怎能拒绝?
“唉?好吧好吧。”
软塌上的懒虫挣扎着起身,不情不愿地蹬上鞋子、裹上披风,裹得像个大粽子一样,推开了门。
外面是大片大片白茫茫的天地。
漂亮的红墙黄瓦上覆着一层厚厚的雪,偶尔露出几分自己的颜色来,只觉得天地都靓丽了几分。
近处的院子里,矮亭上,光秃秃的树丫上,都盖着这么一层银白色的雪。
连姜止都忍不住感叹:“真美呀——”
上一世她活的太悲观,还从来没有这样好好欣赏过雪景。
“是呀,主子你看,这像不像是咱们的院子盖了一层大棉被?”
旁边的宛宛很是给面子,用力点点头:“像!我也觉得像!”
她也点头:“嗯,是真的像。”
怀玉:“主子,要去东角那边看看吗?我昨个儿路过的时候,看到那边的梅花开了好多,闻起来可香了!”
姜止兴致颇高:“走走走,赶紧赏完花,让小厨房给我们煮些姜汤,再做些好吃的!”
主仆三人的身后,牡丹躲在暗处勾了勾唇。
东角是春苑里为数不多的一片净土。
这里有一小片翠竹林,一小片梅花树,还有一间小亭子,旁边还有一隅池塘。
算得上是囊括了春夏秋冬的美色,无论什么时候来看,这里都是别样的美景。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姜止才没把东角拆了种草药。
这片梅林很小,细细数起来也不过十多株梅花树,开的花也都是常见的红梅和腊梅。
但是胜在地方小,梅林紧挨着旁边翠绿的竹林,又搅合着天地间的这股子白茫茫,红色和绿色辉映,又带着大片白茫茫的白,好看的紧。
她们在竹林中嬉笑打闹了好一会儿,最后外衫和鞋袜都被雪水浸湿了,才恋恋不舍地往回走。
姜止的手里还捏着一团没扔出去的雪球。
她们说说笑笑地往回走,路过那方小池塘时,姜止被那冰面上的一抹嫩红吸引了注意力。
此时也算不得天寒地冻,那片池塘的冰也没结多久,现在不过二指厚。
可牡丹却站在那冰面上,拼命朝着中间伸手,去够那干枯的荷叶梗上的一方锦帕。
姜止连忙高声喊:“牡丹!快离开那儿!危险!”
怀玉和宛宛也注意到了那边的景象,赶紧跑过去:“牡丹那儿雪薄!快下来!”
“你说什么?”
池塘中的女子似乎没听见她的话,反问了一句,然后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又往这边走了些。
“别过来——快让开!”姜止看着她的动作,心又是一揪。
突然,上面的嫩红色一闪。
“啊!”
冰面似乎裂开了,女子尖叫一声,很快就没了身影。
“小心啊!”
姜止赶紧飞奔过去,跑到那池塘边,就只能看见在冰水里起起伏伏的一抹红影。
“世子!现在该怎么办?”宛宛急得跺脚:“这样会死人的!”
怀玉也着急:“我这就去找人来救你!”
这池塘的水不深,可牡丹身量娇小,这不深的水也足以要她的命。
“救!救命啊——”
姜止不会凫水,否则她之前被暗杀时也不会陷入危险,也不会差点儿被淹死。
但这池塘的水浅,估计可以踩着地淹不死她,可能将将淹没她的肩膀。
救人要紧。
姜止迅速脱下自己的斗篷,然后解开棉袍,脱下厚重的衣服。
她把斗篷的另一端递给宛宛:“你先攥着这个,待会儿若是我没力气了,你还能拉我一把。”
宛宛愕然:“主子,您会凫水吗?”
“我不会,可为了救人还有别的办法吗?咱们再犹豫一会儿,牡丹就被淹死了!”
宛宛伸手就要去拉她:“那怎么行!这是冬天!水又凉的很,不会凫水下去也没用啊!”
“没事,再拖人就没了!”
她选了个离牡丹最近的地方,眼看着池中的女子挣扎越来越弱,她狠了狠心,一脚踏进了水里。
“嘶——”
这个水是真的凉。
像是无数绵密的针尖,一起扎她周身的皮肤。
很快,水就涌了上来,她一时不急,呛了好几口冰水,努力才稳住身子喊:
“牡丹!牡丹你朝我这边移过来些!”
正在和冰水搏斗的女子哪里顾得上她说的话,依旧像无根浮萍似的,在水里起起落落,好不凄惨。
姜止极为小心地探脚往前,她不敢太大步,这池塘里的污泥很多,稍不注意就会陷下去一大块。
“来!抓住你了!”
她伸出手把那身影猛的一扯,很快将身边的女子抱了个满怀。
似乎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牡丹如同一个八爪鱼一样,攀附上了男子身侧。
她本身水性极好,这么小的潭子根本困不住她,只不过是为了设计引得和世子亲密,她才故意搞了一出。
可当她双手双脚环上男子的那一瞬间,她开始察觉异样。
成世子——
他的腰肢为何又软又细?
姜止的衣衫湿透,她也察觉到了异样,害怕自己的身份由此暴露。
不过……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女子已经面色苍白,估计下一瞬就要没命了,应该不会注意到这点儿细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