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穿上这身制服,我就严于律己,因为我知道,任何品德上的污点,都会玷污武士的光辉;任何风纪的漏洞,都会让我千夫所指。军纪是不可撼动的铁律,如果我违反纪律,我将不再是佩刀人,而是刀下鬼。”吴宇慷慨激昂地朗读稿子。广播声震八方,听得所有人心潮澎湃。吴宇很有表演力。他用完美的演讲,对牧歌施以无形的威压,寸寸消磨牧歌的棱角和骨气。
“百夫长,你不必说了。”牧歌与唐伟擦肩而过,往阅兵台上的郑玄走去。
幕僚长经过牧歌,拿着讲话稿,匆匆走向主席台。他似乎是迟到了。
牧歌想起幕僚长的坦率,又记得幕僚长是高层,也许不会像谭华一样偏袒吴宇。他急忙追上去,在人群远处拽住幕僚长,急切诉道:“幕僚长,请您听我说一件事情……”
“小伙子,看到这是什么嘛?”幕僚长腆着肚子,回头挥挥讲话稿,“上面那小混蛋讲完话,我就要出现在主席台上,跟你们虚与委蛇至少半个小时。所以你最好松开手,你这样会让大家发现我迟到了。”
牧歌哀求道:“幕僚长,我很迷惘,需要您指点。很重要!关系到我的人生!”
幕僚长烦恼地摩挲秃顶,然后无可奈何地叉腰,虚弱无力地妥协:“该死,如果我不那么善良该多好。你有一分钟,说吧,你在迷茫什么?”
牧歌把自己被吴宇敲骨吸髓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幕僚长听得入神,看了两次表,都没有催牧歌。等牧歌讲完,幕僚长就单刀直入地问:“所以你的问题是什么?是如何自证清白?还是如何青云直上?”
牧歌愣了一下:“不自证清白,如何青云直上?”
幕僚长用力擦掉脸上的油脂,然后凑近牧歌,竖起食指:“你将迎来人生最重要的转折,因为我将纠正一个影响你一生的误区。那就是,青云直上和自证清白没有半毛钱关系,相反,你要不断往下掉,像跳伞忘带伞包一样往下掉,一直掉到泥淖污垢里,掉得比粪坑还低,比粪坑里的屎平面还低,比屎里的蛆虫还低——当你把自己的位置摆得那么低贱时,你将天下无敌,你将所向披靡,你将挣脱道德的束缚,你将成为万神殿最有权力的人。记住了吗?重复一遍,你有多低贱?告诉我你有多低贱?”
“比蛆虫还低贱?”牧歌被逼得没办法,试探着回答。
“好小伙子。”幕僚长欣慰地咧嘴笑了,他用力拍拍牧歌的肩,转身赶向演讲台,宽大的身影蹒跚得像鸭子。
——吴宇的激昂演讲渐入高潮:“我的梦想很简单,那就是要求自己问心无愧。我的梦想也很远大,就是让所有文明都像我一样问心无愧。要实现这个理想,唯有加入联邦舰队,让自由和民主的光辉洒遍星河,照耀到跃迁引擎触及的最远边疆,用普世价值洗涤不同的文明,用太阳信仰感召所有的种族。”
牧歌心想:“幕僚长说的有点道理,你看吴宇跌破下限,立马就所向披靡了。我那么努力,都走得举步维艰。”幕僚长百忙之中答疑解惑,虽然答案不尽如人意,但是牧歌也不会恩将仇报地怨恨幕僚长。
可是,这不是牧歌想要的答案。
所有关心牧歌的人,都给出了他们的忠告。唯有一个高标孤傲的人,昂头立在战神左侧,冰容冷漠,听着吴宇的自吹自擂,斜斜瞟着摇摇走近的牧歌,始终没有找他说教。她坚信,牧歌遵从心声的结论不会变成怂。
阅兵车道空旷无比,牧歌披着军衣,踏进阅兵车道,昂头看着挥斥方遒的吴宇。他知道黎姿在瞟自己,但是他无暇搭理——他眼里只有劲敌。
“牧歌!”袁团长怒喝一声。顿时广播停止,全场鸦雀无声,就连刻意无视牧歌的吴宇都被迫停下演讲,低头看着牧歌。
“走进阅兵车道,你想做什么?该休养就休养,不休养就归队!”谭华急忙上前一步,在牧歌身后呵斥。
这两位中层实职都预感牧歌要说话,所以提前喝止,试图用官威压他回去,不要在战神出席的庄严场合“节外生枝”。
吴宇捧着稿子,意味深长地凝视牧歌,目光像谈判席上的最后通牒。他台风威严,赫然有领袖风范,居高临下逼视牧歌时,仿佛全世界都在指责牧歌“你有罪”。
舰队全体将士不知牧歌要说什么,都惊愕地盯着他的背影。
手握权力的人知道牧歌要说什么,都紧张地盯着他的嘴唇。
殊娜凭栏远眺,黎姿淡然平视,等待牧歌做出男子汉的选择。
战神郑玄安然列***台中央,面无表情地俯视被他赐刀之人。
牧歌抬头看着战神,双肩一抖,军服滑到地上堆着。然后昂头睁目,声震霄汉:“罪将牧歌,私开军饷,延误战机,不敢告病诿罪,愿受鞭刑,以证军法!”
此话一出,结局了然,牧歌已经伏罪了。谭华立刻闭嘴,再也不催牧歌归队;袁团长也偃旗息鼓,再也不拿嗓门恐吓牧歌;吴宇更是松了一口气,嘴角竟浮出不合时宜的微笑。
战神无动于衷,抬了下手,吩咐:“鞭刑一百,力道要足。”越是在大庭广众面前,法纪越要从严狠抓,纵然牧歌带病在身,也要鞭响如雷,以儆效尤。郑玄的铁腕魄力、心狠手辣,可见一斑。
因阅兵车道上没有太阳十字,所以牧歌张开双臂,被鞭子抽得踉跄不停,却依旧站稳,睁目咬牙,纵然鞭声如雷,血流满地,他都龇牙咧嘴地死扛。白色衬衣被鞭子割成鲜红的寸褛,牧歌脑门的青筋暴跳成凹凸的浮雕。他满头大汗,一鞭一咆哮:
“九十八!”
“九十九!”
“一百!”
殊娜看不下去,又移不开目光,手揩脸蛋滑滑的,知是泪水糊了妆。黎姿不觉咬起嘴唇,细眉哀愁地蹙起来,冰山美人终于露出神态。郑小姐只敢从指缝里怯怯看牧歌,远不像郑玄那样从容——郑玄看得很满意,甚至点了两下头。
牧歌吃完鞭刑,一口血呕在地上,弓着腰咳嗽。谭华亲自凑上来,好言扶牧歌下去休息。结果牧歌挣开谭华,弓着腰揩完嘴边血,一昂头,就气吞山河地喊出一句话,顿时石破天惊,惊得袁团长都踢开椅子站起来喊“胡说”。
牧歌张口震八方:“牧歌之罪,以血偿清。尚有一言,未达天听:吴宇假传将令之罪有五!一是以副总旗之职,要挟瞒骗,令我部私开军饷、进食休整,以致触犯军纪。二是以副总旗之便,拦截将令,以致我部未得调遣,原地待命,贻误军机。三是……”
这弹劾入骨的檄文,枚举了吴宇偷偷摸摸的种种劣迹,被牧歌当场诵出,条条实事求是,字字言之凿凿。又因牧歌敢作敢当,吞刑认罪之后才指控他人,公信力顿时一时无两,众人只觉得这段檄文荡气回肠,恨不得鼓掌喝彩。
谭华张皇失措地站在牧歌背后,数次怒喝,伸手去扳牧歌,却摸得满手是血,自己都觉得举止失格,更不敢在战神的注视下施暴,于是束手无策,心如刀割。
武士团军团长袁华更是后怕无比,他刚刚失态,一介武神竟敢在战神身边拍案而起,自己回想起来都冷汗直冒。他清楚地记得,自己骂牧歌“胡说”的时候,一拍桌子,战神面前的茶杯盖都跳了起来,尽管战神从容镇定,袁华自己心里却没个逼数,唯恐战神在心里怪罪他。
袁华失态,都是被牧歌害的。一是牧歌这顿呐喊,章法清楚,文理工整,可谓空前绝后,正好填补了“媚俗遍地、无人可用”的空白,激起了很多人的爱才之心,一些中立的高层甚至摸着下巴,露出欣赏之色,这让袁华很被动。二是袁华被牧歌伏法的那一百鞭刑所麻痹,还以为吴宇大获全胜,自己赚到了战神殿高层的人情,已经高枕无忧了,结果牧歌语出惊四座,让袁华猝不及防,以致失态。三是战神不按常理出牌,搞了很多风清气正的改革,本来就跟袁华不对路子,袁华唯恐牧歌和战神“臭味相投”,给自己带来更多麻烦。
吴宇张着嘴巴,频频回头看袁华,瞧见袁团长拿手绢擦汗,吴宇顿时也六神无主,因为他发现,牧歌也学会讨好上级了:牧歌完全不抗辩,二话不说,先老实认罪,刑罚吃满,给足了战神面子。连新人王都当众吃了鞭刑,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敢消极怠战了。
既然收获了饱满的震慑效果,战神心情痛快,就会仔细听牧歌的陈词,而且很可能听信于他。
不得不说,吴宇在暗算牧歌时,也教会了牧歌很多诡计。吴宇心惊胆战地想,只要一波没有按死牧歌,牧歌就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自己岂不是碰上了一个以眼还眼的行家、一条睚眦必报的独狼?
吴宇对牧歌的恐惧油然而生。只有摁死牧歌,才能给他心理的安宁。
这些人的张皇失措,都落在黎姿眼里。黎姿还是咬着嘴唇,不过眉眼弯弯,是在忍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