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西,五级寺旁,有一座新修的府邸,牌匾上书“晋公主府”。
住的自然是要在大秦朝进修两年半的留学生司马执画。
司马执画最初被荆州护国军押入长安时,随杨诗意一同住在杨府。后来还是秦皇考虑到她在长安至少要住两年半,好歹也是个公主,多多少少要给她留点体面,这才特批给她修了座晋公主府。
此时晋公主府内,正坐着两个愁眉苦脸的女人。
一个是司马执画,一个是谢道韫。
今天谢道韫来拜访,并带来了晋朝使团离去的消息。
司马执画泫然欲泣:“他们除了刚刚到长安时来看过我一次,后面数月便再没来过。甚至连要走了,也未通知我一声,眼里还有我这个公主么。果然,我一朝失势成了秦朝质子,就连使团那些人也不尊重我了。”
谢道韫拉过她的手,轻声安慰道:“或许是使团的几位大人事务繁忙,忘记来探望殿下罢了。毕竟在这秦朝帝都长安,我们晋人使团行事本就多有不便,殿下莫要往心里去。妾身这不是来陪您了吗。”
“还是谢家姐姐好,果然是患难见真情。”司马执画瞅了眼谢道韫,幽幽叹息。
也并非晋朝人生性凉薄,之所以晋朝使团不来看望司马执画,主要还是那几位使臣没选好。
正使石三满脑子想着要反秦复赵,精力都用到联络秦朝各地的复赵会上面了,哪里有心思搭理司马执画;王鬻之也不用说,一门心思想要投秦,一有时间就在各处衙门拉关系混眼熟去了,也没功夫理会司马执画;至于陶渊明,完全就是一个书呆子,对人情世故丝毫不通,当然也想不到要来探望司马执画;唯一一个既对大晋朝忠心,情商又比较高的嵇旷,倒是多次想要探望司马执画,可惜他在蹲大狱。
总之,除了刚来长安时礼节性地拜会了司马执画一次,后面四个使臣都因为各类原因没有再探望司马执画,使团里其他人就算想探望又没那资格。司马执画这座小小的晋公主府,完全称得上是门可罗雀,也就谢道韫偶尔会来看看。
谢道韫咬着唇角,犹豫半晌后,还是开口问道:“对了,那位秦朝公主如今在太学里头,可还有欺负殿下?”
谢道韫先前一直寄住在梓潼公府,裴盛秦又在太学当了一段时间的学生,平时偶尔听见裴盛秦闲聊,也晓得司马执画有一段时间在太学过得很惨。
一提到苻锦,司马执画顿时咬牙切齿:“那个小丫头,她演......”司马执画本打算说“她演技简直比我还好,说哭就哭”,还好说一半反应过来,连忙改口道:“哼,她简直是刁蛮至极,哪里还像个公主!不愧是暴秦氐种,蛮夷之辈,这种尖酸的小丫头,放在咱们大晋朝必然是要被打死的!”
听司马执画说到“氐种蛮夷”,谢道韫莫名地想到了裴盛秦那小贼昔日在会稽所说的华夷之辩,不由陷入了沉思。
当初她不曾去过秦朝,对秦朝的印象完全就是晋朝宣传的那般丑恶,自然是听不进去裴盛秦的话的。可是自她被掳归秦以来,随秦军一路经由临沂、项城、再到长安,数千里行程,阅尽秦朝风物。她终于醒悟,秦朝全然不是大晋朝所污蔑的那般“蛇豕之墟”、“蛙萤之穴”。
真正的秦朝“整齐风俗,政理称举,学校渐兴。关陇清晏,百姓丰乐。自长安至于诸州,皆夹路树槐柳,二十里一亭,四十里一驿。旅行者取给于途,工商贸贩于道。百姓歌之曰:‘长安大街,夹树杨槐。下走朱轮,上有鸾栖。英彦会集,诲我萌黎。’”
不但秦朝百姓日子过得好,就连秦朝的世家大族,也远不像晋朝的世家大族那般腐朽暴虐,鱼肉百姓。在秦朝严肃的法度之下,世家大族们纷纷夹着尾巴做人,不敢违法乱纪“百僚震肃,豪右屏气,路不拾遗,风化大行。”
以谢道韫亲眼而见,秦朝全然是四海升平,一片极盛之世。在她想来,纵然是史书所载的三皇五帝,上古圣王治世,大概也不过如此罢!谢道韫更是听说,在遥远的西方,秦朝遣悍将吕光为西域大都护,效汉班超旧事,扬国威于异界“西域王侯降者三十余国,诸国惮光威名,贡款属路,胡王昔所未宾者,不远万里皆来归附,上汉所赐节传,光皆表而易之。”
还听说在西域更西方,有一大国号曰萨珊波斯,一直对中国虎视眈眈。屡次进犯中华,皆被大秦铁骑阻拦在了西域。谢道韫可以想象得到,那个能够与秦朝扳手腕的异族帝国,该是何等强大。倘若没有秦朝夺西域以抗波斯,换成腐朽无能的大晋朝来统治这四海九州,或许华夏早就在波斯人的铁蹄之下亡国灭种了罢!
(以上三段加引号的关于前秦的描述,均出自《晋书》及《资治通鉴》正史原文,非作者瞎吹。)
想到这些,谢道韫不由再一次思索裴盛秦当初的华夷之辩。那偏安江左,无论疆域人口皆不及秦朝十一,世家高门内斗不休的大晋朝,当真便能代表华夏正朔吗?那威加四海,万邦来朝,百姓丰乐,扬国威于异界的大秦朝,又当真只是蛮夷伪朝?
哪怕不拿疆域人口军力民生这些相比,单以礼仪开化而论,大晋朝比起秦朝,亦是差之甚远!
在秦朝待了八个月,谢道韫心中原本坚固的认知,早已被打得破碎,只是她尚不自知。
这时听司马执画提及这一话题,谢道韫内心便下意识地规避。司马执画见她久久不语,不由问道:”谢姐姐,你怎么了?”
谢道韫垂下头,掩饰眼神中的慌乱,道:“殿下还是莫要与那秦朝公主置气为好,真斗起来,这里毕竟是秦朝,殿下总是吃亏的。”
说罢,不等司马执画开口,便起身道:“时候也不早了,妾身便先回鸿胪寺了,改日得闲,再来探望殿下。”
谢道韫与王凝之如今还住在鸿胪寺,既然先前已经被晋朝使团接到了鸿胪寺,如今使团虽已离去,她也没理由再回梓潼公府去住。
见谢道韫逃也似的离去,司马执画眸中流露出一抹失望之色,紧接着又浮现出一抹迷茫。
“谢姐姐如今也觉得秦朝远胜我大晋么......人心如此,就连晋人都自认晋不如秦,大晋又岂能逆秦而胜,实现中兴......”
司马执画在战争结束后随杨诗意从荆州返回长安,沿途也有千里,虽然和谢道韫走的不是同一条路,但也看遍了秦朝面貌。谢道韫能看出来的东西,她自然也能看出来。这位聪慧狡黠的晋朝公主,在刚刚谢道韫神色异常时,便已猜到了谢道韫的想法。
一阵叹息之后,司马执画意兴阑珊,眼角有泪划落。
这天晚上,司马执画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两个顶天立地的巨人,脚踏着山河大地,诸州城池。那些山河城池,黑白两色,南北为界,竟似是这天下!
墨色为秦,白色为晋,千城墨白。
那两位巨人皆身穿龙服,头戴旒冕,相对而立。他们屹立在山川大地之上,头顶天空,披星戴月。他们各伸出一掌向前平推,两掌相接,两掌旁的空间肉眼可见地扭曲起来,似乎正承受着难以言喻的压力。
两个巨人正在角力!
司马执画仰起头颅,透过重重星月,望见了巨人的脸。
其中一巨人,眼眸尖锐,如鹰视,又如狼顾。
司马执画见过此人,以往每每祭祖之时,她都会在晋朝帝都建康城的太庙之中见到此人画像。
大晋高祖宣皇帝,司马懿!
司马执画又看向另一个巨人,此人她同样见过。那是在不久之前,她曾游览过一次秦家陵阙,有幸在天陵见到了一尊巨大的雕像。
大秦太祖惠武皇帝,苻洪!
他们并不是秦晋两朝真正意义上的开国皇帝,却是开辟秦晋基业的大帝,是秦人与晋人各自眼中的祖龙!
两位顶天立地的大帝出掌角力,不时发出一声怒吼,那吼声亦如同雷霆。他们头颅旁的日月星辰,也在一声声咆哮声中被震落,狠狠坠入大地。
落星如斗,荧荧火井将熄。
随着时间流逝,两位大帝挥汗如雨,落在那山河城池之上,便真成了一阵阵暴雨。两人的身子都颤抖着,双脚却不肯后退,不让寸分江山国运。
终究,晋宣帝似乎更甚一筹,秦惠武帝支撑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稍微退却了半步。
就这一退,墨色山河城池纷纷颤抖,白色山河城池则光芒大盛。
司马执画目睹这一切,不由想要兴奋大叫:“高祖神灵庇佑,大晋万胜!”
可惜,她在冥冥之中,却是发不出丝毫声音。在这梦境里,她亦只是个旁观者。
然而,就在墨色山河城池支撑不住,已经从边缘开始逐渐破碎之时,却见一座墨色的城池之中,缓缓升起一柄墨色之剑。
司马执画看得真切,那墨剑升起之处,为秦之益州,那座城池,正是梓潼!
墨剑升起,朝着晋宣帝的方向掠去,并迅速变得巨大,如同一道长虹。
冥冥之中,有一道声音,如惊雷响彻。
“残蟒,焉敢吞龙?”
从西晋到东晋,晋朝江山丢失大半,一个残字,自然是指的晋。
司马执画心中升起一股寒意,想要惊呼:“高祖当心!”
可惜,她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墨色刺向晋宣帝。
无数血液迸发,晋宣帝发出一阵凄厉地惨叫。
呼啸间,长虹削蟒首!
只一瞬间后,一颗沉重之物落地,惨叫声戛然而止。
白色山河城池在这一瞬间尽数破碎,千城尽墨,大秦天下!
“不,不要!”
司马执画被噩梦惊醒,猛然起身,坐在床榻之上。精致的脸庞早已苍白得毫无血色,浑身上下汗流浃背。
此时她回忆起先前的梦境,仍是历历在目,尤其是最后那柄陡然升起,斩落晋宣帝头颅的墨剑。
“益州,梓潼......裴盛秦,是你么,是你斩落了我大晋的气运么?”
司马执画喃喃自语,身子不住地颤抖着,嘴角早已被咬破,沁出血渍。
她声声哀伤,如泣如诉。
“大晋立国一百二十年,难道当真气数已尽么?大晋,大晋,大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