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内,三人分坐,多了一个裴元略,少了一个慕容视罴——慕容视罴被请去偏厅喝茶了。
“你母亲姓慕舆。”
裴元略沉声讲述。
裴盛秦点了点头,他对母亲的唯一认知,就是母亲姓慕舆。
“盛秦,你可知道慕舆氏?”裴元略问道。
“有所闻,不太了解。”一边说,一边看着父亲严肃的表情,裴盛秦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听到“舅舅”之后反应那么大。
慕舆氏,鲜卑种,与慕容氏同出一源,活跃于两晋时期关东慕容氏建立的诸燕政权。这些认知来自于裴盛秦的后世记忆。
慕舆氏是伪燕名门,曾经显赫一时,子孙繁茂,盛名传遍天下。后来朝廷平燕,慕舆氏没有撑过改朝换代带来的权力洗牌,就此没落,至今已与平民无异。这些认知来自于裴盛秦这一世的记忆。
以上便是裴盛秦对慕舆氏的全部认知。
裴元略整理了一下思路,缓缓讲述:“寿光二年二月,时任幽州刺史的张哲张大人,与伪燕名将慕舆长卿交战,战败而逃。慕舆长卿率七千燕军趁胜追击,攻破轵关,深入我国境百里,兵锋直逼裴氏堡。”
裴盛秦安静地听着,裴氏堡他是知道的,那是裴氏祖地,是父亲从小长大的地方。不过随着裴元略发迹,先是进京为官,后来更是远调益州梓潼,裴氏族人便也跟着迁去了益州。如今的裴氏堡已无裴氏族人居住,不过由于城郭完备,倒也渐渐引来许多流民定居,现在朝廷已在那里置县。
“朝廷得到消息后,急诏时任建节将军的邓帅火速发兵,驰援裴氏堡。慕舆长卿虽是难得的名将,却如何是邓帅敌手?邓帅援军一至,立即在裴氏堡外大破燕军,斩首两千级,并生擒慕舆长卿。”
“为了打击伪燕士气,先帝下旨,对外宣称慕舆长卿已归顺大秦,即将调赴河西为官。实则慕舆长卿及其随军家眷,都被就近软禁在了裴氏堡中,你的母亲也在其中。她是慕舆长卿的妹妹,为父便在她落难之时,遇见了她。”
似乎又是一段被俘贵女与敌国少年的风花雪月,这在后世的言情中是极为烂俗的桥段,如今前燕早已灰飞烟灭,这段秘密自然也就不用再保守。
裴盛秦倒也渐渐想起,后世的史书中似乎的确有慕舆长卿攻打裴氏堡的记录,不过这人的知名度并不太高,先前竟一时未曾记起。裴盛秦迟疑着道:”慕舆长卿就是我舅舅?”
“是的,慕舆长卿也是你舅舅,不过今天要说的,是你另一个舅舅,慕舆长陵。”裴元略继续讲述。
“在收到慕舆长卿降秦的消息后,伪燕皇帝震怒,立即下旨抓捕慕舆长卿留在燕都的所有家眷,择日问斩。慕舆氏主家更是绝情,莫说出手相救,他们唯恐受到牵连,立即声明与慕舆长卿一脉脱离关系。行刑之前,只有慕舆长卿的幼弟慕舆长陵越狱而逃,从此不知所踪,其余家眷尽皆被诛。噩耗传回裴氏堡,慕舆长卿悲愤呕血,没过几日就郁郁而终。慕舆长卿死后,为父便一直照顾着你母亲......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你母亲能随军出征,本也是将门虎女,只是接连遭受噩耗打击,悲伤过度,落下了病根。生下你之后,身子骨更是每况愈下,不过短短几年,便弃为父而去。”
裴元略虎目通红,裴盛秦也陷入了某种异样的伤感中。
“你母亲临终之前,曾托付给为父两件事情。一件是好好抚养你成人;还有一件,便是若有朝一日能得到她幼弟慕舆长陵的下落,且她幼弟还在人世的话,希望为父能够找到他,并替她照顾他。”
裴元略的故事说完了,裴盛秦终于知道,为何父亲听到舅舅的消息后会如此激动。
原来,这是他母亲的遗愿。
裴盛秦沉默着,静坐着,还沉溺在裴元略的故事里。
裴元略再度看向慕容垂,问道:“冠军将军,您是怎么知道长陵的下落的?”
慕容垂叹道:“当年,暗助慕舆长陵越狱之人,正是本官啊!”
“那时候本官还在......伪燕入仕,爵封吴王。素来与慕舆长卿将军交好,深知慕舆将军忠于伪燕,绝不会......弃暗投明。伪帝以慕舆将军弃暗投明为由,捕杀其家眷,本官当时第一个不信。本官念在与慕舆将军昔日交情,不忍见他那一脉绝嗣,便冒险救了慕舆长陵出狱。”
“可恨那伪帝,昏庸无道,残害忠良,合该伪燕亡国!”裴元略拍案怒喝,哪怕已经时隔二十余年,每每想起此段往事,他仍不免愤慨。毕竟,那是他妻子的亲人。
慕容垂张了张口,很快又老实闭上了。若不是秦朝用了离间套路,燕帝又岂会做出那残暴之举,归根结底,还不是中了秦朝的诡计。
当然,上面的话慕容垂是不敢说出口的。在与诸国对峙的历史里,大秦朝廷永远都是伟光正的,这是一种政治正确,没人敢质疑。
裴盛秦终于回过神来,虽然他本身对那个什么舅舅完全无感,但一想到这是母亲的遗愿,便不能不管。更何况,看父亲现在的表现,明显对此事也很是在意。
“那么敢问慕容将军,我那舅舅,如今人在何处?”
慕容垂这时候却卖起关子了,只见他嘿嘿笑了两声,道:“裴侯莫急,还是先谈正事吧。却不知我们慕容氏祖坟一案,裴侯打算如何判?”
慕容垂这是打算不见兔子不撒鹰了,在裴盛秦正式宣布把慕容涉归的埋葬权判给关东慕容氏之前,他是不会说出慕舆长陵的下落的。
对整个关东慕容氏而言,慕容垂这次的行为算得上是大公无私了,拿他自己的秘密来换整个关东慕容氏的颜面。要知道,这个秘密曝光出去,对慕容垂可是有危害的。若是放在伪燕尚存时,一旦曝出慕容垂私放重犯,那可是欺君之罪,要杀头的;虽说伪燕早就没了,但以前的伪燕皇帝慕容暐,现在顶着个大秦新兴侯的头衔,仍然活跃于庙堂之上,而且还是关东慕容氏的族长。若让慕容暐知道了慕容垂早年还犯过欺君之罪,肯定会怀恨在心,以后慕容垂在关东慕容氏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裴盛秦恶狠狠地瞪了慕容垂一眼,便听父亲说道:“吾儿,若是有机会,一定要找到你的舅舅啊,这可是你母亲的遗愿!”
“唉。”
......
“慕容氏祖坟一直建在关东,虽说漒川侯纯孝让人敬佩,但若无端迁坟,岂不是平白打扰了先祖安息?是以,下官认为,还是不要迁坟为好,漒川侯若心系祖先,也可前往关东扫墓祭拜。晚些下官便写奏折,将裁定结果呈报陛下知晓。”
重新将慕容视罴请入大厅,裴盛秦果断宣布了结果,看向慕容视罴的眼神带着几分愧疚。
尘埃落定,慕容垂倒是满脸笑意,看起来格外猥琐。
“慕容垂那个消息很重要?”慕容视罴并没有大吵大闹,不过脸色还是难看得很。他这是生生压抑着怒火,只因对裴盛秦有些敬意,才未爆发。
“是的,很重要。”裴盛秦认真地点了点头:“事关家母遗愿,还望慕容刺史回去后,替下官向漒川侯与慕容尚书说句抱歉。”
慕容视罴深吸一口气,忍着怒火,不去看慕容垂那得意洋洋的嘴脸,一字一顿道:“今日之事,我会如实禀告家父与家兄。”
说罢,慕容视罴不再停留,转身就走。
“唉,这么一闹,我与白兰慕容氏的交情就算是没了。”看着慕容视罴离去的背影,裴盛秦轻声叹息。
又看向慕容垂,冷笑道:“这案子下官已经判了,还希望慕容将军可以给下官一个满意的答案。”
裴元略也面色不善地看着慕容垂,初听说慕容垂救出慕舆长陵,裴元略对他还有些感激。但他马上又挟恩图报,逼得裴盛秦得罪白兰慕容氏,这嘴脸又让人感激不起来了。
“本官思量再三,为了家族颜面,才决定将此事告知裴侯父子,还望裴侯父子莫要外传......”慕容垂低声请求,他都是纠结再三,才下决心要说出这个秘密,怕的就是传到慕容暐的耳朵里。没有哪个皇帝能容忍欺君之罪,就算是已经亡国的皇帝,听说亡国前的大臣欺君也是会生气的。慕容暐现在虽治不了他欺君之罪,但却可以在关东慕容氏内部孤立他,若是手段狠点,把他逐出慕容世家也是有可能的。
裴盛秦不耐烦地点点头:“知道了,你说吧。”
慕容垂一咬牙,说道:“当年本官救出慕舆长陵后,担心他继续留在燕境会被伪燕朝廷抓到,便让亲兵将他秘密带到辽东边境,给了他盘缠,然后送他出境。”
“若是慕舆长陵后来没有私自返回中原的话,现在应该身在高句丽或是百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