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辞别了众人,裴盛秦循着脑中久远的记忆,带着刘哲存往裴府走去。
裴盛秦本想顺便把杨诗意也给带回家的,可惜被杨诗意以尚未成婚为由,坚决拒绝了。唉,封建礼法害死人啊,只是想叫你回家坐坐,又不是要对你做什么!
裴府坐落在长安城朱雀街上,地段算不得好,唯一的优点是面积大,这是当年裴元略在京城任谏议大夫时置办的产业。那时裴元略还算不得大官,也没钱在好地段置业,便索性在较为荒凉的朱雀大街买下大片荒地,盖了府邸。
后来裴元略投笔从戎,在军中发迹,却被封到了梓潼,连带着整个裴氏也跟着迁去了梓潼郡,长安裴府中便只留下若干仆人打理。所幸这些年来大秦日趋繁华,当年偏僻的朱雀街现在也发展了起来,裴家在长安的府邸算是升值了。
“少爷回府了!”敲开裴府大门,开门的是一位老仆。
尘封的记忆被唤起,裴盛秦亲切地叫了一声:“福伯!”
老仆叫福伯,是裴氏留在长安府邸的管事,裴盛秦年幼时与福伯很是亲切。后来裴氏播迁梓潼时,原本福伯也该跟着去的,但福伯却自愿选择了留在京师打理家业。
“少爷长高了,长大了,能带兵打仗,上马封侯了!”福伯上下打量着裴盛秦,眼中隐隐浮现着泪花。
裴盛秦鼻子一酸,轻轻抱了福伯一下:“我回长安陪您来了。”
在裴盛秦心中,与其说福伯是老仆,倒不如说他是个长辈。
“少爷快进府吧,老爷还在等您呢。”
裴盛秦回府后,正好看到父亲在指挥着仆人清扫府邸,府中不多的仆从侍女们正来回忙碌着。
“少爷!”
仆人们纷纷向裴盛秦打了招呼,便又继续劳动。家中人还是习惯叫老爷少爷,不习惯叫什么大帅侯爷。
“父亲,平时家中没人清扫吗?”
裴元略拍了拍儿子的脑袋,道:“平日里主人不在,仆人难免懒散一些,咱们要入住了,总该再仔细清扫一番。”
府中最大的问题不是清洁问题,而是裴盛秦发现住在府中的人实在太多了!
父亲,自己,麻姑,勃勃,这是自家人,没毛病。
“侯爷!”
当天策军诸将过来施礼时,裴盛秦便疑惑地看向了父亲。除了石越之外,天策军的重要将领基本上都来齐了。
裴元略干笑道:“除了石将军原本曾在长安任职,自己有住宅外,其他几位将军要么一直在益州为将,要么本是会稽晋军,刚刚入我大秦。他们在长安哪有宅子?总不好让将军们去住军营,为父便做主让他们先住进府中。”
裴盛秦幽幽一叹,没什么说的。父亲没做错,虽说天策军诸将也能跟着士兵去挤城外军营,但人家跟着你裴氏父子混是为了过好日子,不是为了受罪的。行军在外没条件也就罢了,如今回到了京师长安繁华之地,还让人去挤军营就过份了。
住进来就住进来吧,反正长安裴府别的有点没有,就是地方大,只希望这些家伙平时不要大吵大叫。
当看到桓不才和王玛之时,裴盛秦就不明白了:“所以这两个家伙也算我们天策军的人?”
裴元略干咳一声,道:“守会稽时,他们也是出了力的。鸿胪寺本要给他们安排住所,他们偏说自己是天策军之将,要跟着为父回府。”
“末将生是天策军的人,死是天策军的鬼!”桓不才和王玛之对视一眼,齐齐笑道。有裴氏父子这根大腿不去抱,难道跟着那些傻不拉几的会稽官绅们挤在鸿胪寺等着遣返晋朝?我们又不是傻子,有机会在秦朝出人头地,干嘛要回晋朝当小吏?
好吧,这俩勉强也能算进天策军诸将里,裴盛秦没说的。
然后,裴盛秦又看到了王凝之谢道韫夫妇。
“父亲,这夫妻俩怎么也在咱们家?他们不是应该住鸿胪寺吗?”
裴元略叹道:“鸿胪寺条件简陋,不宜款待左将军夫妇,只好让他们先寄住府中。”
鸿胪寺隶属礼部,是招待外宾之所。大秦朝的鸿胪寺原本还是挺豪华的,但随着大秦朝扫灭诸国,用到鸿胪寺的地方越来越少。加之国力强大,鸿胪寺的官吏便也逐渐骄横懈怠,如今的鸿胪寺确实不适合招待贵宾。
裴盛秦撇撇嘴道:“那也该朝廷给他们安排住宅才是。”
“唉,要不了多久晋朝使臣就要来接人了,朝廷就算安排了住宅他们也住不了几天,礼部便懒得去安排了。”
“礼部懒得安排,所以就要咱们家来安排?父亲,礼部尚书是谁?”
“李暠。”
“哦。”
原来是未来的西凉开国皇帝,据说还是后世李唐王朝的老祖宗。这该死的奸臣,当个官就知道偷奸耍滑,早晚收拾他!
裴家父子俩对话并未放低声音,不远处的王凝之夫妇自然也听到了。
王凝之是不敢说什么,谢道韫却挑起眉头,挑衅道:“你以为你不想我住进来我便不住进来么?裴家小贼,今日起,我便要住在你家,吃你家,用你家,你待如何?”
啥时候这鬼女人也敢在自己面前这么嚣张了,怕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痛!裴盛秦当即狞笑道:“来人,给她捆起来,送到老子房中,今晚便将她先奸后杀!”
谢道韫脸色一白,不由后退数步,不过她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便又昂首挺胸,直视着裴盛秦,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果然,仆人们没动,天策军诸将也没动,没有人执行裴盛秦的命令。裴元略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吾儿莫要冲动!这是晋朝左将军夫人,不可怠慢!”
裴盛秦这才意识到问题的关键点,前秦和东晋已经议和了,现在谢道韫不再是天策军的俘虏了。而是摇身一变,成了大秦朝的贵宾。秦晋现在以和为贵了,也不流行说什么南蛮伪朝之类的话了,不可以再在王凝之的“左将军”前面加个“伪”字了,谢道韫自然也就成了正宗的贵妇,怠慢不得。
他娘的,这算啥事,我议和还坑到了我自己?
“本夫人住你裴府,是你裴盛秦的荣幸!记得给本夫人单独安排一间房,本夫人不与王凝之这窝囊废同住!还有,为本夫人准备好洗澡水!”谢道韫还在喋喋不休地挑衅着裴盛秦。这个可怜的女人,骄傲了二十多年,却只因会稽那一场劫难,从此在裴盛秦的阴影下瑟瑟发抖了好几个月。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扬眉吐气了,恨不得立刻把裴盛秦变成她的奴才使唤才解气。
裴盛秦顿时感觉哭笑不得,知道自己现在没办法收拾谢道韫了,便只好无视她,假装看不到她的挑衅。挥一挥手,随意打发了几个仆人去应付她,她要啥就给她啥吧,只要能让她闭嘴就行。
好的,府中多了天策军诸将,多了桓不才和王玛之,还多了王凝之夫妇,裴盛秦感觉裴府有成为菜市场的倾向。咦,蹲在角落的那个风韵犹存的老妇人是谁?
裴盛秦疑惑地看向父亲,难道这是我未来的后妈?
裴元略看懂了儿子的眼神,愤怒地朝裴盛秦脑袋上敲了两下:“你这孽子,什么表情?你是在侮辱为父不成,为父怎会看上那老妇!”
“那老妇是杨府白天送来的,杨府管事说,原本还要送来个司马执画的,不过诗意侄女说了,司马执画年轻漂亮,怕你小子起坏心思,还是留在杨府为好。便只送了这老妇过来!”
杨府便是杨安在长安的府邸,也是杨诗意现在的住处。
经过父亲一番解释,裴盛秦便明白那老妇是何人了。
裴盛秦走到老妇面前,用复杂的眼神瞅着老妇,轻声问道:“汉朝公主?”
老妇摇了摇头,道:“大晋桓阀罪妇李氏,见过裴侯。”
“益州水师那些叛军呢?”
“被秦朝益州牧杨大人发配去维护都江堰了。”
裴盛秦叹道:“好一个桓阀罪妇李氏,成汉昭文帝李寿当年北伐赵朝,东剿晋朝,也算一代豪杰大帝。若他泉下有知,见你这般嘴脸,不知会作何感想?”
老妇惨笑道:“世人只看到父皇北征东讨,威加海内,却不见父皇血战经年,耗尽了我大汉国力积蓄。等到皇兄继位之后,我大汉朝廷甚至穷到连兵饷都发不出来。以至于桓温一朝伐蜀,我朝大军便一溃千里。蜀地山河,转瞬成空!知道么,桓温杀到成都时,皇兄早就带着残余不多的禁军弃都而逃,我一介弱女子,内外无援,除了衔璧出降,还有什么法子?”
“我除了舍却一身皮囊,以色娱桓温,保全一条性命外,还能如何?”
裴盛秦忽然想到了一句俗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身体上的背叛不打紧,可是从你如今的所作所为来看,你的心也已背叛了故国。桓氏是汉朝的仇敌,而你的心却已归向桓氏!”
老妇似乎依旧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只是一昧辩驳道:“山河破碎,身世浮沉,我一妇人,随波逐流又有何错?”
裴盛秦摇了摇头道:“送你一句诗,不畏裹毡来邓艾,最嗔衔璧出谯周!”
“唉,你好自为之吧!”裴盛秦一边说着,同时唤过一旁的仆人吩咐道:“明日便将这老妇送往刑部吧。”
待仆人应下后,裴盛秦便离去了。
裴盛秦明白杨诗意的意思,杨诗意送李氏过来,便是让他出气的。但裴盛秦不会杀李氏,没必要,也没意思。更何况,李氏是重要战犯,策动了前秦数万大军哗变,押入长安本就是要受审的。或早或晚,朝廷都会处置她,用不着裴盛秦提前动手。
这李氏不但可笑,也实在是可怜。枉她一心为了灭国仇人桓氏着想,却被桓玄弃之如敝履。要知道,这么一个老妇本就没什么用处,前秦要过来也是为了宰掉泄愤。但凡桓玄稍微坚持一下不交人,前秦也不会因为这点细节影响到议和。然而,桓玄压根就没犹豫,直接就将他这位继母留在了襄阳,任凭前秦处置。
“不畏裹毡来邓艾,最嗔衔璧出谯周......”
李氏蹲在角落,不听地念着这句诗,痛苦地流下了眼泪。这句诗自然是裴盛秦从后世抄袭来的,内容非常通俗易懂,这是三国时期的典故。大意便是:蜀汉百姓不怕裹着毡毯跳下阴平来偷袭的曹魏大将邓艾,只想去骂那位引导后主刘禅衔璧出降的主和派大臣谯周。
很明显,裴盛秦这是在借古讽今,用三国时期谯周降魏之事来讽刺李氏。
李氏一边抽泣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轻语着。
“我也不想当谯周的,真的,我也不想当谯周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