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娘的人生,说来就是一出悲剧。
少时吃不饱穿不暖,嫁了人又三天两头被舒大拳头伺候,最末了被逼良为娼。残酷的生活将她梳理了一轮又一轮,疲于生活,她能挤出多少心思去向往些明媚美好的事物,实在是难说的事。
但不可否认,红嫣的便宜父亲,确实是丽娘生命里的一缕阳光。大约生得俊秀非常,连指头都是白晳纤长,同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同。
只怕她日也想着,夜也回忆,将对方刻入了骨里,不然旁人都没发觉,偏她一照面就发觉了费衍同红嫣双目相似?
红嫣揽镜自照。她双目有如小鹿眼睛,大而莹润,眼尾却有些上挑。左看右想,只觉得费衍的眼形同她确实有些相似,但他目光凌厉,她目光柔媚,寻常人别说一眼,就是两眼、三眼,也难发现个中玄机。
她将手中靶镜扣在桌上,笑着对丽娘道:“娘,你莫想多了,这世间之人千千万万,总有些生得相似的,这费公子身份高贵,不是咱们攀得起的。”
丽娘听了,便垂着头,闷闷的嗯了一声。
过了半晌,又苦笑:“你安心,娘晓得。”
只怕她嘴上说晓得,心中未必不存了份念想。但就算给她一百个胆子,她恐怕也不敢上前向费衍问半个字。
红嫣这么一想,便觉得由她去胡思乱想,也不算甚么。只求这费衍贵人事忙,莫再想起她这一茌就万幸了。
但费衍看着就不像是善罢甘休的人。
红嫣翻来覆去,一夜都没睡好。
天才露了鱼肚白,她已躺不住了,起身来扶着窗棂,往外张望。
炎炎夏日,也只清晨这会子最为沁凉。
寂静的街道上已有早起路过的行人,细微的传来稀落的脚步声。
慢慢儿天边有了丝金色的光,照得远处山间云烟如翠,红嫣望着,觉着心都舒开了少许,横竖屋里没人,便不顾形象,抻了个懒腰。
只听得隔壁大门吱呀一响,里头走出个男人来,钟三娘披着件衣,妖妖娆娆的扶着门框迈了出来。
娇声软语的对这男子道:“官人莫忘了奴家。”
这男子笑了一声:“明日再来看你。”
钟三娘上前一步,偎到他身侧:“只是才将搬来,缺少盘费,未能好生招待官人。”
这男子也知她意思,多拿了二两银子与她,就站在街头又狎昵了一阵,方才去了。
钟三娘肩头披着的薄衫早落在了地上,她弯腰拾起,一抬头,就见着了楼上站在窗边的红嫣。
红嫣之所以望着她这一处,不过是大清早的只有这一处有动静,下意识的移了目光过来,却不是为着偷窥。
钟三娘却一幅抓贼拿了赃的口气:“红嫣姑娘大清早的,好兴致啊。”
红嫣忍不住一笑。
钟三娘脸色一变,定定的看了她一阵,啐了一声:“也是出来卖的,倒是瞧不上谁啊?”扭头进屋去了。
红嫣冤得很,她不过是因着钟三娘的自以为是发笑,却不知怎的被对方在这笑中安上了多层解释。
顿觉自个大清早的触了霉头,摇摇头,将窗子放下了些。
过得一阵临河街就热闹了起来。
红嫣下去取了门栓,将大门打开,到盈香楼去,让送些早点来。
往大堂里一走,张掌柜一边盯着伙计擦桌子,一面自个拿了个鸡毛掸子四处掸灰。
见着红嫣进来了,忙搁了掸子,笑着招呼:“红嫣,今儿的红枣糕香。”
红嫣点点头:“成,来一笼汤包,两块红枣糕,六个馍,一锅清粥。”
张掌柜收了大钱:“一会让人送你家去。”
红嫣一转身,就见小安哥愣愣的看着她。
她平素起不了早,来叫饭轮不上她,小安哥这阵也避着不往她家去,竟是许久没见着了。
她犹豫了一会,还是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出门去了。
小安哥跟着赶了出来,在后头喊了一声:“红嫣。”
红嫣站住了,有些头疼,慢慢的回过身来。原身和小安哥,许是有些约定的,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她的不知情。
小安哥站在她面前,沉默了一阵。才道:“我就要走了,我二叔,要领着我去习阳做买卖。”
红嫣怔怔的啊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末了只好道:“唯愿你一路安顺。”
小安哥笑了笑:“红嫣,你变得厉害。”
红嫣心中一紧,凝神望着他。
小安哥没有恶意,他眼看着红嫣一日日的更动人,身边环绕着更多贵气的人,觉着两人越发说不上话:“你同过去,不一样……我是攀不上啦。所以,你不必等我。可要是他们待你不好,你再捎信到我二叔家,我赚够了银子,还回来娶你。”
红嫣一怔,看着他平凡的脸,在清晨的阳光中,显得格外诚挚。
她忍不住一笑,小安哥也笑了起来:“我总是会等你到三十岁的。”
她笑着道:“你也不必等我,有好姑娘,就娶了罢。”
小安哥摇摇头,又点点头,笑着走了。
红嫣想,嫁个人过安稳日子很好,只是她定要寻个自己喜欢的,偏偏她的眼光,和原身不大一样。但存在这么一个对自己怀有诚挚感情的人,无疑是件美好的事情。就算这份感情并不真的属于她,也足以令她心情愉悦。
只这份好心情,一进家门便被打破。
舒大呵欠连天,眼角还留着眼屎,看见红嫣进来,就懒洋洋的道:“叫吃的没?饿死了。”
眉媪正坐在一旁磕瓜子,闻言冷笑一声:“她巴不得你饿死。有些人,就是心狠,宁愿把钱给徐家那丫头片子,也不肯给自家人使。”
舒大最容易被挑唆,眼神就凶狠起来。
红嫣没心情闹,息事宁人:“说的什么话,张掌柜一会就让人送吃的来了。”
舒大闻言就往后靠在椅背上,懒得说话了,最近都在红嫣身上讨不了个好,他闹着也没兴头。
眉媪却恨恨的,她原先以为红嫣好拿捏,谁知她投过河后,倒是敞开了闹,除了每月十两,指缝里一个大钱都不漏,她偏又知道红嫣每日里进帐大把,光看着拿不到,直惹得人害了眼病。但如今红嫣真是不留给人软处拿捏,全身硬得跟个刺猬似的,反扎了人。
红嫣看眉媪眼神不对。
舒大是个莽汉。眉媪却一路来精明许多,以往还沉得住气,到后头眼看着落了下风,近日越发暴躁刻薄起来,盯着红嫣的眼神十分阴渗,红嫣偶尔遇上,都觉心中发慌。不由暗忖,是否要给她画张饼,莫惹急了她,给自己添乱。
想好了,便要笑不笑的道:“要说咱们是自家人,可有事儿的时候,却没人替我出头。怎的说起银子来,就算成是一家人了?再说了,我如今攒着银子,也不过是要给你们养老,自个何曾受用到半分?”
眉媪闻言哼了一声:“说的倒好听。”
“你们心里头也明白,我是不乐意做这皮肉生意的,总有一日要歇了手。如今赚些银钱,要放到你们手里,眨眼就花没了。倒不如让我攒着,等我歇了手,自会付一笔银钱与你们养老。到时你们将它交给村头的王老三,让他拿去放印子钱,每月光等着吃利钱也够了,岂不整好?也算全了咱们这十几年的情份。”
眉媪一怔,与舒大面面相觑。
舒大便犹豫道:“当真?”这阵在红嫣手上吃了不少亏,因她背后有贵人撑腰,再不敢妄动。听得她说要攒钱给他们养老,只是不信。
红嫣不过是将赎身银子换了种说法,此时信誓旦旦:“自是真的!我就是这般打算,若有一字虚假,天打五雷轰。”
两人一见她起誓,虽还有疑,也不由多信了两分。
红嫣又斜眼看着眉媪:“现在,我还可勉强说起‘情分’二字,但要是你们不识好歹,再与我找麻烦,我可就顾不得啦,求一求官老爷替我了了难,那也是容易的事。我劝你们,还是拿着每月十两,该吃吃,该玩玩儿,莫要自找不痛快,落个鸡飞蛋打,更厉害些,性命也难保啊……。”语调缓慢,说得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