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生母?顾轻郎怔怔的望着张嬷嬷离开的背影,对她嘴里叹息着说出来的话,他好半天都找不到反应的感觉。他的生母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和他爹是什么感情,他根本一无所知。
他唯一知道的是,他的爹多年以来对他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他护着狠辣的姨娘,一个接一个,他不管他这个长子在没有母亲庇佑的情况下,内心是多么的需要他这个父亲的关爱,他甚至不顾唯一对他好的韩氏和两个弟弟,只一味的颠倒黑白、无情无义。
他的生母又能怎么样,他珍惜每一个对他好的人,他恨恶每一个对他不好的人,如此爱屋及乌恨乌及乌,其他的事,他全都不会放在心上!
洛禾已经奄奄一息了,完全可以不再担忧了,顾轻郎走到韩氏身边,望着他已经面庞惨淡的像个失去了生命支柱的假人。“大夫人,那个新姨娘已经不会再伤害你们了,你和弟弟们不用再担心,只是以后,夫人再不能这样事事想着周全别人。”
“轻、轻郎……”韩齐云浑身冰凉,带着哭腔的声音像是不知道明天的路还会不会再有光亮。忍了好久好久,他还是哭着说道:“求你替我做主吧,这个顾府,我是再也不想呆下去了,今日走了一个新姨娘,谁知道明日,还会不会再进来一个新新姨娘?”
丈夫的心一直都没在他这里过,韩齐云是知道的,犹记得他刚刚嫁到顾府来的时候,那个新婚之夜,他还很奇怪为何丈夫冷落他不与他圆房,当初他只知道丈夫原妻刚逝,他们竹马竹马的感情深厚,一时的放不下也是应该的,到了日后,丈夫自然会善待他了。
他小心翼翼的当着一个续弦的男妻,男妻的地位本来就不比女妻,他以为只要自己温顺忠厚,尽心尽力的照顾好丈夫和府上的事物,总有一天丈夫会发现他的好,不求爱他宠他,至少会与他相敬如宾啊,可是直到今日,韩齐云才明白,这一切都是他的妄想而已。
花姨娘和洛禾,哪一个是丈夫真正在意和爱过的妾室?他们之所以被丈夫宠了那么些日子,全部过是因为他们有一张脸,或者有一双眼睛,和丈夫心里的那个人惊人的相似罢了。
丈夫并不是个昏庸好色的人,全一次次的纵然着花姨娘和洛禾,想来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他埋在心里的那个人,太深太深了,那个早已经离开人世的男子,他们活着的人,岂能再将他比下去?
想到顾允伦之前当着少年的年,毫无情份的阴怒自己,韩齐云吃吃苦笑。他的一双儿子和十几年的陪伴落在丈夫心底,根本就是一文不值的,心已死,人就是怎么也不肯再回头了。
“轻郎,我不愿再留在这里了。”想通之后,绝望之后,韩齐云反而觉得自己好像是全身一轻了,紧紧的搂着两个儿子,他目光坚定的看着庶子。“你可否帮我?”
“娘亲!您在说什么?”年纪稍微大一点点的顾和郎一听,惊讶的呼叫出来。
小善郎却捏着小拳头对顾轻郎说:“哥哥,善郎也不想留在府里了,善郎要跟娘亲一起走!”这要是多少多少次的失望和伤害,才能对一个小孩造成这样大的印象。
顾轻郎却眼眸加深了颜色:“夫人,我不懂你的意思,你说的不愿意留在这里,指的是……”
顾轻郎或许想过让韩齐云不要再软弱的话,但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让韩齐云离开顾府,他们府上怎么说也是正三品的将门,怎么可能会出现休妻或者和离的事。
韩齐云突如其来的一个请求,顿时让顾轻郎深感惊愕。
只听他说:“允伦他,其实并不是待我不好,如果府里的姨娘不做乱,他不纵容着,其实我在府上过的也可以,但是轻郎,心累,是一种心累,我累了两次了,我不想再累下去。所以,我要跟允伦和离,无论怎样的处罚都可以,我的娘家已经是没有人了,空有一个旧日的影子,请你让我们和离吧,这个顾府,我是怎么也不愿意再待下去了。”
性格一向软弱的韩氏,突然的一番话却透着十二分的倔强和坚持。
“夫人,这……”顾轻郎并不是觉得韩齐云的做法有什么不一样,他自己身为顾府的长子都对这个家没有感情,何况付出了那么多又绝望了的韩氏,然而:“我朝大盛,还没有一条规矩可以由上位者撤散别人夫妻的权利啊,您要和离,必须得我爹同意,否则我该怎么帮你,但是您要想好,爹同不同意是一回事,你们和离之后又是一回事。”
顾轻郎低头看了一眼两个年纪都还小的弟弟,说:“和离之后,你们的生活自是不必担忧的,只要有我顾轻郎一日,我必定会视夫人为生母,为夫人养老送终,但是和郎和善郎两个弟弟,他们还小,他们不能没有父亲和家族啊,还是说,夫人不准备带着两个弟弟在身边?”
“不!不!我要我的孩子——”韩齐云一听顾轻郎的分析,顿时只觉得天都塌了,他只是想要离开顾府,离开这个控制了他十几年让人伤心欲绝的地方,但是他绝对没有想过要留下自己的两个骨肉,独自一人离开。“我要我的孩子……”
顾轻郎的心里也不好受,但是却不得不说:“如果要孩子,和离是万万做不到的,顾家是将门之家,又是正三品的世家,就算爹不太过问这些事,可是顾家的子嗣,哪有往外面带出去的道理,他们是绝对不会同意让夫人带着两个弟弟离开的。夫人,您要想想。”
不得不说,这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没有感情的两个人,可是一旦确认了夫妻关系,那么今生今世是可以和离,但是有一些东西却是怎么也斩不断的。
顾轻郎也不喜欢顾家,但是这里怎么说都是他的家,他姓顾,他从没否认过自己的根,自己的血。他否认的,只是他那个不留情份的爹而已。
“夫人,你别伤心了。”看着韩氏伤心到掩面抽泣的模样,顾轻郎于心不忍,好半天才说道:“这样的事,早已经成定居,就是皇帝也不能贸然夺走别人家的孩子。任何一个家府,也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带走自己的子嗣后裔。”
“轻郎,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了……”韩齐云呜呜咽咽的放下遮住脸庞的手,悲惨的哭道:“我这一辈子,就只能锁在顾府了,我知道的,从我嫁到顾府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已经知道了的,我知道,我知道。”
“娘亲——”性格温和的和郎早就已经忍不住,扶着韩氏伤心的站着。
顾善郎这个小孩却是坚硬,双眼里冒着火一样的看着自己的娘痛哭流涕,而他的父亲还待在庭院里,搂着那个人品低下的新宠,哀哀低鸣。
“娘,你为什么要为了爹那样的人伤心!他根本就不配!”小孩儿说出来的话,隐隐有成年人的感觉。“你就留在顾府也没关系的,等我长大了,我带你走!”
顾轻郎见此心中酸涩,低下头,摸摸小善郎的脸庞轻声道:“善郎,你在怪哥哥吗?”
如果他能做到的事,他是一定会为韩氏做到的,但是让韩氏和顾府和离,甚至还带走顾府的两个弟弟,顾轻郎自问他绝对没有这样的权利,他做不到,他也不能做。不说如果真的这样做,对他在后宫会不会有影响,就是韩氏和两个弟弟也是大有不益的。
“哥哥,善郎不怪你。”小男孩的眼眶里溢满了惹人怜惜的泪水,但是他很快的又擦了干去,捏紧了拳头,他咬着小虎牙一字一顿的说:“等我长大,等我长大了,我要让顾府翻天覆地的!只要给我时间,我马上就长大了!我绝对不会让娘亲一直生活在这样的家府里!”
“善郎……”顾轻郎望着年幼的男孩,眼眸里卷过一阵不可置信,望着望着,他突然在心里涌起了一股巨大的希望,这希望是为韩氏兴起来的,也是为了他自己。
是啊,如果有一天等善郎长大了,取代了他那个爹成为顾府的当家人,那韩氏就有依靠了,而他自己也会有一个强盛的后台,最重要的前提就是,善郎要被好好的培养才是。
顾轻郎冷着脸,慢慢的走出了庭院来到他爹身后,“你准备一直在这里抱着他到什么时候?”
顾轻郎无法理解他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这么些年,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在世上生活着。他对他,就因为他克死了他的生母,他就将他弃如糟糠,不管不顾仿佛仇人。
他对韩氏,因为韩氏不是他的心中所爱,他就冷情冷漠多年,丝毫不念及半点夫妻之谊。他对花姨娘和洛禾,只因为他们和他的生母长的有那么一点相似之处而已,他就对他们各种宠爱温柔,完全不看他们是不是真的值得他去疼去宠。
这个是他爹的男人,整个世界好像就只容得下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早已经死去了的他的生母!但是他又何其无辜,韩氏又何其凄苦,花姨娘和洛禾又何其令人恼恨!
“我叫你一声爹,是看在你生我的份上,我是顾家的儿子,身上留的也是顾家的血,如果你作为顾家的当家人,又是朝中的上品将军,依旧这样浑浑噩噩的话,那么将来顾府遭败,子孙凋零,家族惨落,你不要怨任何人!”紧握着拳头,顾轻郎对地上的男人冷冷的说。
“顾轻郎,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我说教!”好半天,弯在地上的男人转过了身子,却是也转过了一双布满了血丝和仇恨的眼眸。“你以为你现在当了宫里的嫔妃,我就真的要处处顾虑着你吗?你以为你就算是当了贵妃皇后,他日说出去你就不是我顾允伦的儿子?!”
“你还知道我是你的儿子!既然你知道我是你的儿子,那你这十七年来对我不闻不问,这就是做你儿子的下场!?”顾轻郎听到顾允伦说的那番话,极怒反笑,眼眸阴狠的怒吼:“我告诉你,倘若你要让顾府钟鸣鼎食后继有人,那你就好好的做自己该做的事,我保证将来和郎和善郎会成人上人,但是如果你还要继续这样无情无义,那好,那就让偌大的顾府,将来全都毁在你的手里好了!”
就是现在,仁慈善良的大夫人都已经想要和离了,年幼聪明的弟弟也想要离开这个家族,顾府如果要到一个众叛亲离的地步,又有什么困难的!顾轻郎想到后宫之中,人人都有一个或大或小的家族在后面支撑着,可是唯有他,唯有他,空有其名!
狠狠的咬紧牙关,顾轻郎委怒道:“你怨了我十几年,从没有一天让我觉得我活在这个人世,是一件值得庆贺欣然的事!那么我问你,我又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把我的洛禾还给我!你把我的洛禾还给我!”顾允伦被刺激的像是丧失了所有的理智:“你问我为什么恨你?我不要顾家,不要妻妾,我不要儿子,我只要洛禾,我的洛禾,你把他还给我,如果不是你,他不会那么早就离开我的!十七年了,禾禾已经离开我十七年了!”
“……呵呵,笑话,实在是太好笑了!”这一瞬间,顾轻郎仿佛经历了人生中最荒唐的闹剧。他的父亲在向他讨要着他的生母,讨要因为他而丧生的生母!
“当初我说过不要你的,可是禾禾说你是我们的孩子,无论怎么样,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就一定要把你生下来,大夫也说过不会有事的,虽然会有些风险,但是拼一拼还是可以母子平安的,可是后来因为你,禾禾痛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丢下我一个人走了,我们幼年的时候就说过,我们要在一起白头偕老的,你说!我为什么要喜欢你?你夺走了我最爱的人,我为什么还要喜欢你!”
那样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沾染了太多的回忆和惨痛的经历,顾允伦站起来,紧紧的盯着自己这个长子,长子长的很像他,其实是三个儿子里最像他的了,但是他宁愿不要儿子。
洛禾死的那一刻,他宁愿把时间拉回原点,他不要爱人生孩子,他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一辈子,一个人走了,遗留下另一个人在人世间,这样的滋味说起来又有几个人可以真的感同身受!
“顾轻郎,你莫要轻狂,倘若上天他日让你也面临这样的情况,我就等着看你心胸宽敞,原谅你的儿子,送走你的爱人!”这样的话,已经说的有些颠颠倒倒大为不敬了。
“你——”顾轻郎被顾允伦的话说的心中大怒,听在耳边,却只觉得心中一阵凄苦,同时伴随而来的却是一阵阵的不安,他爹刚刚说的那样恶毒的话,他只要很轻易的,就把自己和萧崇带入了进去。
如果,如果真的有一天,因为他们的孩子,萧崇死了,不在人世,只留下他一个人守在后宫里,独留于人世,那么他真的能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很好很好的疼爱着自己的这个孩子,完全无所隔阂的对他好一丝怨恨也没有吗?
萧崇会死?死,就是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无法再挽留回这个人,无论有怎样的权势和地位容华都无法再让这个人回到自己身边见到他吧……
顾轻郎心脏猛地一缩,他甚至都不敢再去回想这个假设。转过身体,他恼怒的望着自己的父亲:“你凭什么迁怒我,是你自己没有责任胡乱找借口,洛禾的死,我并没有控制权!”
“你没有资格叫洛禾的名字!你没有控制权又能怎样样,事实就是事实!”顾允伦再度怒吼:“每当你怨恨我为何对你不善时,你就要自己先想一想,你要如何把我的洛禾还给我!”
顾轻郎再度一怔,隐藏在暗夜中的拳头都在瑟瑟发抖了。“你的生命里难道就只能有洛禾?”
洛禾洛禾洛禾,他都已经开始在怨恨他这个只听其名不见其身的生母了!
顾允伦冷冷一笑,看起来神情猛然恢复了正常,可是眼底那股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又让四周的气息都沾染上了寒意:“等你自己理会到了,再来问我这句话。”
这个世上,有人重情,有人重利,有人看得开,有人看不开,他在乎的就是已经离开的那个人而已。他要他还来,还不来,他就要千方百计的寻找和他相似的人,将他们宠着,一辈子的当做那个人宠着,这是他欠他的,欠他所约定好的白头偕老。
“容华还有什么好吩咐的,一并吩咐了吧,臣就在这里听着,还要杖杀谁,臣全都听命。”已经放弃了躺在地上渐渐冰凉的少年,顾允伦慢慢的恢复了理智,可是又好像没有恢复。嘴一张,他说着极度讽刺人的话。
顾轻郎心里的怒火一阵强过一阵,望一眼大厅里忽明忽暗的灯光,他冷着笑脸,手指着自己的父亲凶狠的说:“顾允伦,你说我怎样也是你顾府的儿子,那么我就告诉你,你莫要逼急了我,倘若有一日,我要让你众叛亲离,到时候你失去的,可就不止一个洛禾!”
既然他这个爹已经不把他当儿子说话了,他又何必再对他虚虚假假的装儿子?
“夫人和善郎和郎,你愿意对他们好就对他们好点,你如果不愿意,自然有人会对他们好,我只看今后,如果你还是这样薄情寡义,我等着看你老死孤寡的一天!而且你怨我,我倒想问你一句,倘若我那个早死的娘突然重生了,看到对我这个样子的你,他还会接受你吗!”
顾轻郎冷冷的狂笑着,他算看出来了,他这个爹,够狠,够冷,而他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呢,他不把他当儿子,他也没见得多么把他当爹。果然什么都是别人家的好啊,爹也是这样。
程裴如的爹,儿子进宫不过半年,他就每个月飞十几封信到宫里殷切关怀。凌亦晨的爹,看到儿子成了后妃,寄语过来只要他平安快乐,不需要他为家族争一分一毫,就是同样和他是庶出的季致远的爹,虽然平时没怎么疼爱这个庶子,可是一分开后,家里人也开始各种想念!
偏偏只有他,小时候不疼,长大了不爱,进宫了就当他是死了一样,唯一会顾虑他的地方就是怕他在宫里出事的时候,拖累了家族。他真的应该好好的感谢他那个娘,用他的命,换来了他这样的生活。
心早就绝望过,所以也不再抱着什么希望了,带着几个宫人一起离开顾府的时候,顾轻郎发誓,他是真的再也不想踏进这个家半步了,除了韩氏和两个弟弟,他找不到对自己家族半点留恋的地方。
回到宫里的时候,他第一次有了想要借酒浇愁的意思,而且,他迫切的想要见到萧崇。
他那个爹胡乱说的那个假设,虽然只是假设,可是也真真切切的吓到他了。每当顾轻郎心里觉得委屈绝望的时候,他想见到的人,也只有萧崇而已。
而顾轻郎没有想到,当他见到萧崇的时候,对方已经在先一步的借酒消愁了。
“皇上,你喝醉!”大步走到养心殿的暖阁桌边,顾轻郎黑眸一敛,一把挡住还在双眼迷离的胡乱往自己的嘴里灌酒的年长男人。“怎么了?皇上。”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