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遇狼后遇虎,接连而来的意外没有冲昏翩跹的头脑,反而让她更加冷静下来,即使已经天色将晚,也依旧谨慎地绕了几处圈子才从在合芳斋快要关门的时趁着最后一波人流挤了进去。
提着裙裾一路小跑回屋,果不其然,桌上继续摆着和前日不同的精致糕点,只是似乎又换了一套瓷碟。西门吹雪似乎刚刚完成每日必做的功课,雪亮的剑身正低声应和着还未离开多远的手指,清越而悠远的浅吟一下子就平息了翩跹独处时的不解和烦闷。佯作不知每天出门时西门吹雪都会亲自下厨的事实,从袖中递出一个有些油腻的纸包,笑吟吟道,“今天回来的时候可巧,热腾腾的馅饼刚好出炉,甜的咸的我都多要了一个,要不要尝尝?”
馅饼是翩跹绕道的时候顺手带回来的,一路拢在袖中,现下还冒着热气。只是毕竟和桌上精致的糕点不同,馅饼周的馅饼是很实在的东西,从不缺量少油,于是那透明的油印便透过纸包清清楚楚地印在了翩跹手上,也印在了西门吹雪锐利的眼眸里。
西门吹雪的洁癖和他的剑术一样有名,翩跹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一点,然而她也知道,太注重一件事的时候,一些看起来不重要的细节就会被忽略掉。比如看着面前油腻腻的馅饼和手,西门吹雪一定会选择先把馅饼扔在一边,而不会先询问翩跹为什么会迟归。
之前用来拭剑的丝帕早已被弃置一边,现在在翩跹手心游离的雪白丝帕刚刚从西门吹雪怀中取出,还带着男人的体温,上好的丝绸薄若无物,隔着丝帕常年练剑积累下的薄茧清晰可感,修剪得宜的指甲划过,让本来就敏感的手心顿感丝丝麻痒,然而另一只握住翩跹手腕的手又是那样有力,无法挣脱。
望着还横放在桌边的乌鞘长剑,翩跹无意识地回想起来每天坐在这里看西门吹雪拭剑的情景,明明只要没有回到剑身中其实是不会有感觉的,明明丝帕只是停留在手心,然而此刻她却好像第一次被西门吹雪用那样专注的眼神凝视着,被丝帕一点点稳定而轻柔地抚过剑身一样,几乎整个人都要跟着战栗起来。
不过是很短的时间,却好像过了很久,当已经沾上油污的丝帕被扔开时,翩跹才恍然抬起头,看到西门吹雪有些扬起的眉峰。她忽然意识到,她今天的小心思早已被识破了,只不过西门吹雪并不想寻根究底,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既提醒了她,又把事情揭了过去。
这个看起来冰冷无情的男人,总是能够在想不到的时候,对他已经认可了的人流露出独有的温柔。
暗叹了一口气,翩跹没有再去看那块和丝帕一样被忽视的馅饼,也不去想西门吹雪到底对她私下里做的事情知道了多少,她只要知道她不会辜负这个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这个男人也不会辜负她,这就够了。而那个危险而熟悉的同乡,对此刻的翩跹来说,她不觉得自独孤一鹤后会有什么人是她和西门吹雪无法面对的,所以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西门吹雪无声地安抚平复了翩跹的焦灼,宫九的再一次承诺平息了翩跹的忧虑,没有需要再试图接触的人,也出于不想遇到云偎寒的缘故,借着一次假装出门又偷偷跑到膳房偷窥的机会,翩跹恰到好处地巧遇了正在做糕点的西门吹雪,于是名正言顺地被取消了每日午后的出行,开始安心地宅在了合芳斋。
枫叶红时,收拢落叶燃起小小的火堆,用树枝搭起架子文火慢慢地煨热陈酒,即使没有蒸得比枫叶还红的大闸蟹,只是坐在树下对弈,也是一件悠然舒适的事情。当然,如果不是一直输棋就更好了。
领教过西门吹雪一往无前剑势的人或许很少想到在枰前西门吹雪的棋风不仅不算突进,甚至可以用稳健来形容,翩跹每一次试图挑起争端的时候,都会被不温不火地挡回去,看起来占了便宜赚了几目,实际上多数时候反而留下了破绽。一处破绽算不了什么,也无伤大局,但是一旦积累起来,到了后来便会被牵一发而动全身以至于全然被动,挨打到死。
看不过翩跹终日被西门吹雪在后半局杀得片甲不留,路过的墨魂好心提醒,越是一击必杀的人,越不会轻易出手。翩跹这才顿悟,正是因为西门吹雪练的是杀人的剑法,杀不了人,也不会给自己留后路,所以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就不会轻易出手给别人看到破绽,最先沉不住气的人,才是会输的那一个。
比如死在西门吹雪剑下的累累白骨,比如……当年承受不住独孤一鹤刀剑双杀所有破绽都被补牢险些失手的西门吹雪。
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翩跹也不再急于翻盘,权当是在纵横十九格中陪西门吹雪拆招,虽然依旧没有赢过,却也不会像之前一样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只是到底是谁在陪谁,谁在磨练谁的心性,围观者心中各有一杆秤,都不会说出来。外面满城风雨,这里看起来倒有些像是世外桃源。
所有人都清楚,平静迟早会被打破的,只是打破的方式却不那么让人愉快。素底蓝花的纸笺被递到了翩跹手中,西门吹雪好似没有看到墨魂古怪的神色和举动,信手拈起四枚棋子放到了四角星位处,就停了手示意翩跹先行。修为到了一定程度之后,猜先已经没有多大意义,如果连对方手中握了多少棋子都猜不出,那么还是回去练练眼力再出来行走江湖吧。
笺上的内容对翩跹来说倒是很熟悉,无非是叶孤城在张家口施展出了那招天外飞仙居然中了唐天仪一把毒砂,如果说出这话的人不是公认不会说谎的老实和尚,估计都不会有人相信。轻描淡写地把素雅的纸笺一折,翩跹拈起一子按上天元,语气轻松地好像根本没看到纸上写了什么似的,“有人说叶城主被唐天仪逼着用出了天外飞仙还中了毒,京城内外下注的人现在怕是要上吊了。”
好像还怕西门吹雪不把两件事连在一起想似的,翩跹犹嫌不足地补了一句,“明明不关他们什么事,有些人非要颠来倒去地闹腾,生怕别人不跟着看热闹么?”
话说到这份上,哪怕传言中受伤的是叶孤城,在这闹中取静的小院里也掀不起什么波澜了。西门吹雪固然不会恼怒到去把那些从中获利的人一个个拎出来杀鸡儆猴,却也不会在意他们的生死利益,何况话从翩跹口中过了一圈,任谁都会觉得是赌场中常用的伎俩,至于叶孤城真的连唐天仪都不如……咳,有人敢在西门吹雪面前这么说其实也挺厉害的。
加之墨魂一接到翩跹的眼色,立刻识趣地补充了一句“不管消息是否属实,属下都会派人去找叶城主的行踪”,那么还有什么值得西门吹雪放在心上的呢,眼前这盘棋认真下完才是正经。
“杜学士,久仰久仰。”迎面走来的人穿着考究,举止斯文,连腰边的丝绦上都挂着块毫无瑕疵的白玉璧。杜承晏原本是来访友,见到此人也不禁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本是当科状元,授翰林编修,叫起别人杜学士来真是分外别扭。
杜桐轩却没有心思和这位刚上任不久的御史大人套近乎,随意拱了拱手,道了一声杜大人,便劈手拎起一个在白云观门前洒扫的道童厉声问道,“顾青枫在哪儿?”
白云观与龙虎山齐名,号称道教南宗北宗,顾青枫身为白云观主,当朝的名公巨卿也有人拜在他门下,白云观寻常一个洒扫弟子怎么可能知道观主的所在。杜承晏看不下去道童吓得手足发凉的模样,终是有些不忍,开口道,“杜学士何必和区区一个小童计较,顾兄此刻想必还在内堂静修,岂是他区区一个童子能得知的。”
转过身来,杜桐轩面色竟是有几分狰狞,连道了三声好,忽然出手勒住了杜承晏的手腕,皮笑肉不笑道,“若是今日带我找到了顾青枫问个明白,我杜桐轩欠你一次,日后必偿!”
有些人脸上好像永远都带着微笑,顾青枫就是这种人,他本来就是个仪容修洁,风采翩翩的人,微笑使得他看来更温文而亲切。即便是有人刚刚闯进了他静修的内堂,也依旧没有抹去他面上的笑容。
三清面前的合香袅袅升起,带着安抚人心的味道,顾青枫似乎并不惊讶于忽然到来的客人,案几上的清茶温热,不多不少,正好三杯,主人家显然是早有准备了。三杯茶尽,顾青枫微笑道,“承晏,若是有输无赢的赌注,你肯不肯买?”
这话问的蹊跷,杜承晏恍惚了一下,随即坚定道,“那要看是什么赌了?”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顾青枫又看了一眼杜桐轩,“那么,杜学士,你会不会买?”杜桐轩面色青白莫辨,半晌,深深出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好像苍老了起来,“我不会。”
顾青枫的笑意又深了一层,“既是如此,为什么杜学士会觉得我会在明知叶孤城已经负伤的情况下接过赌注呢?顾某看起来很像一个消息不灵通的人么?”杜桐轩面色惨白,放下茶盏就要起身告辞,顾青枫却好像发了善心,悠悠凝音成线传了一句话过去,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杜桐轩原本委顿的背影忽然又挺直了。
送走了杜桐轩,顾青枫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忽然不那么温和了,他凝神看着这个无意结识偏生从来不肯接受他帮助的好友,淡淡道,“承晏你不该来。”
“但是我已经来了,并且一时半会顾兄还莫要想把我送走。”潇洒地抚了抚衣袖,杜承晏行动处自有一番名士风流。
“你知道你来找我意味着什么么,或者说杜兄做好准备知道些什么了么?”静静看着杜承晏,顾青枫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痴傻,明明花了三年时间都没有笼络到的人自己送上门来了,现在要把杜承晏劝走的人还是他。
“我不打算知道顾兄你到底是谁,或者说你到底是谁的人,我只问你,叶孤城是不是受了伤?他是不是要和西门吹雪闯入宫禁,携带兵刃直上太和殿?”能够在如此年轻的年龄坐上四品御史之位,杜承晏的官腔不会比任何人差,然而他此刻言辞之辛辣明晰,简直就不像是一个官场里出来的人!
“叶孤城没有受伤,他们决战的确在太和殿,还有呢,那位冷冰冰的姬姑娘,就这么让杜兄辗转反侧,连明哲保身都不顾了么?”顾青枫回答得很快也很利落,只是他的面色忽然沉了下来,甚至氤氲着几分怒气。
“哈哈哈哈哈哈……”杜承晏仰天长笑,拍案而起,伸手从案几下摸出一个小酒壶,对嘴就灌,连灌了几口,方才抹了抹唇边的酒液,微笑道,“顾兄知我久矣,知我深矣!得此知己,生亦何哀!”
“我是在劝你止步!”一个箭步夺走杜承晏手中的酒壶,顾青枫无可奈何道。
任由手中的酒壶被夺走,杜承晏笑吟吟道,“顾兄既是如此深知我心,想必也该知道我会做什么。既然对大家都有好处,何必要拦我?”
“欺上瞒下,明知不报,杜大人就不怕一朝前程尽毁?”顾青枫眉眼冷肃,恨不得把那壶酒从杜承晏头顶倒下去,让他淋个明白!
“红颜远去,知己不存,仕途与我何加也!”前半句慷慨激昂,杜承晏后半句忽而又平和起来,只道了三个字,“你放心。”便长笑出门而去。只留顾青枫呆立当场,片刻亦是笑道,“名士风流,当如此尔。”
作者有话要说:紫禁提线收拢略麻烦……埋线太多的后果tvt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