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新会城下,出城祭拜的队伍,一个父母妻儿皆惨死的秀才怀揣着一把菜刀,带着满腔复仇之心跪拜在清将由云龙面前。
那刻,历史为之改变。
如今,同样的场景再次上演,只是跪的人不是秀才,当年的秀才成了被跪之人。
周士相没有后退,因为他确信自己没有害过这年轻人的父母妻儿。
人心无愧,自然无虚亦无惧。
他在思索,这个年轻人为何郑重的跪拜在自己面前,难道真是来向自己鸣冤的?
若真如此,便交待下去,查清他家之冤,还他一个公道便是。
这年轻人并不作答,在那重重又拜了几下后,方才抬起头缓缓对周士相道:“回将军话,小人叫刘文远,是城中一补锅匠,小人之所以跪将军,是因为将军下令厚葬了清军大官管效忠,所以小人特意过来谢过将军的!”
“噢,你是管效忠的亲戚?”
周士相眉头微挑,他下令厚葬管效忠,只是出于政治目的,而非真要厚葬这个双手沾满汉人鲜血的刽子手,将来若能尽灭满州,他定会让人将管效忠扒尸拆骨。不想,这一举动还没在清军内部取得政治奏效,却让一个管效忠的亲戚来感谢他来了,这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然那刘文远却摇头道:“小人并非管效忠的亲戚。”
周士相大奇,问既非管效忠亲戚,何以跪他?
刘文远的回答却让瞎子李他们听得一头雾水。
原来这刘文远说他妻子是被管效忠手下的兵抓去折磨死的,故而听说太平军将管效忠厚葬后,便跑来给太平军的将领跪拜磕头表示感谢。
这说法显然大背正常人的思维,常理来说,这刘文远当是来痛骂周士相厚葬了他的杀妻仇人管效忠,然后哭求周士相将他的杀妻仇人从坟中挖出供他鞭尸泄恨,而不是来跪拜周士相谢过他的“厚葬”仇人之举。
“疯子,大帅,这人脑子坏了!”
瞎子李嘟囔了一句,除非脑子坏了,不然这人怎么能干出替仇人来谢恩的事。
“刘文远,你不必正话反说,我知你心中想什么。”
周士相知道这刘文远来跪自己,显然不是疯子,他之所以这样说,恐怕是在讥讽自己下令厚葬管效忠之举。看他这极其冷静模样,只怕这会心中有一团怒火正在燃烧,仔细想来,和当年的自己又是何等的想像。唯一的区别是,他周士相没有将刘文远的妻子吃进肚中。
“将军既知道小人心中所想,那么将军认为小人当做什么?”
刘文远平静的看着周士相,眼神之中既有期盼,又有仇恨。
瞎子李见了,手中提的大锤不禁朝上抬了抬,只要这刘文远稍有不对,他才不管这家伙妻子死得有多惨,自己又有多可怜,定要将他当场锤杀。他的职责只有一个,那就是保护大帅。其他,对他都不重要。
这世间,还有很多比这更可怕,更悲惨的事,瞎子李见的多了,他的心也早就硬了。他自己做过的孽更数不胜数,远的不说,南京满城那个满州小娘就不惨了?
瞎子李认为,惨,不是刘文远攻击大帅的理由,他也找错对象了,造成这惨剧的是满清,而非抗清的太平军!
周士相叹了口气,眼下很多事情,已经不能容他快意恩仇了。他现在是二十万太平军将士的大帅,是复明的领袖,而不是那个只想为父母妻儿报仇的秀才了。所以他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只要这些事情最终的目的是杀光满鞑,那么便是他再不愿,他也要去做。
人,有时候就是要妥协的。
热血固然痛快,却易冲昏头脑。
周士相不可能答应刘文远的心中请求,他也不可能刚下令把人厚葬,转眼又自扇一耳光,把人再挖出来的。他要做的是把管效忠这个死人的价值发挥到最大,而非简简单单的戮骨扬灰。
“管效忠已经死了,你便再恨他,他终是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我对你妻子的遭遇很是痛惜,但有些事情你也要看开些...以后好好活着吧,若家中有什么困难,你不妨去府衙求助,便说是我周士相让你去的。”
周士相无法为刘文远做的更多,只能聊表心意。
刘文远听了这话,却是凄惨一笑,悲愤道:“我妻子死了,我妻子肚中才五月的孩子也死了,害死她们的凶手却被将军下令厚葬,而我妻子却只能躺在一薄棺之中,请问将军,我如何看开,又如何好好活着?”
周士相竟是一时无言以对,因为他想到,若是四年前同样有人这样对自己说,他会如何?他肯定会愤怒,所以他不知如何开口。
瞎子李则是冷笑一声:“那你是想报仇了?”
刘文远咬牙道:“对,我是想报仇!”
“管效忠已死,你妻子的仇已经报了,还报什么仇?”
“管效忠是死了,可抓走我妻子的两个清兵却没死!”刘文远突然激动起来,他咆哮道:“他们现在是将军的兵,是太平军!若将军真的可怜于我,就请将军替我做主,让小人亲手杀了那两个畜生!”
瞎子李一怔,觉得刘文远这个要求似乎并不过份。他扭头看向大帅,却发现大帅似乎在出神。
许久,周士相缓缓开口对这刘文远道:“抱歉,你这个要求我不能答应....那些降兵已经投降于我,以后他们就是太平军,只要他们不再犯伤天害理的事,我便不会杀他们。”
“那你太平军和清军有什么不同?将军你和管效忠又有什么不同!太平军是清军,清军是太平军,你们到底是什么兵?专门祸害我们百姓的兵吗!你的兵都是禽兽吗!”
周士相冰冷的声音传到刘文远的耳中,让他绝望了。他知道,他的请求有些不现实,但他仍然抱着一丝希望跪在了这位年轻的将军面前。他是多么想听到对方答应他的请求,将那两个祸害他妻子的凶手捆绑到他面前,让他一刀刀的去割他们的肉,去告慰妻儿的在天之灵。可这个将军却粉碎了他的希望,那么的冷酷,那么的无情。
有什么不同?
周士相沉默了,刘文远的话是他面临的一个现实,也是太平军的现实,那就是太平军从头彻尾就是一支由杀人凶手组成的军队!
他们当中,有土匪,有屠城的降军,甚至还有满州人,蒙古人。大半军官和士兵的手都沾过汉人同胞的血,就是他周士相也同样沾过汉人的血。虽然他没有亲自动手,但潮州无辜被杀的百姓、湖南无辜被抢被杀的百姓,他能说和他没有关系?
那些百姓冤不冤?
冤!
身为杀人凶手的太平军,该不该亡?
该!
但真能这样吗?
太平军和清军就真的没有区别吗?
如果没有区别,如果太平军的存在就是死更多的人,收纳更多的杀人凶手,那么周士相所做的一切,到底对不对?
如果没有太平军,满清现在已经统一中国,不打仗了,自然就不会死人。百姓们能够得到太平,哪怕卑微的活着,总是能活下去。可是因为有了太平军,这场本应该结束的战争又继续了,并且越演越烈,将来也会死更多的人。这对于,那些渴望战乱结束,只想卑微活着,管他是满皇帝还是朱皇帝的平民百姓,公平么?
脑后多根辫子,就那么不能接受么?
他们只想活着而矣!
刘文远的请求合理吗?
交出那两个杀害他妻子的凶手,就这么难么?
如果不交,自己的部下是不是真就是刘文远所说的禽兽之兵?是不是意味着他周士相这几年只干了一件事,那就是不断把禽兽招到麾下!
不,肯定不同,肯定有区别!
周士相深深叹了口气,摆手让挡在自己身前的瞎子李走开,缓缓走到刘文远的面前。
“四年前,有个和你差不多年纪的秀才,因为明朝的李晋王围了城,城里断了粮食。于是守城的清兵冲进秀才家,把这秀才的父母杀了吃掉。没两天,清兵又冲进家们,要吃秀才,秀才的妻子却挣扎着对清兵说,我的肉比较嫩,先吃我吧。又过了一天,清兵再来,把这秀才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儿子活活摔死,提着一条小腿把他带出去吃掉了。过了十天不到,李晋王退了兵。秀才活了下来,可他家里除了他外,已经没有一个人了。”
周士相的声音很冷静,冷静得就像在话家常一般。
“这个秀才每天晚上都在害怕,害怕做噩梦。他很想梦见自己的父母妻儿,可他每次梦见他们,只能见到他们血肉模糊地对着自己哭。他唯一逃避的办法就是磨一把菜刀,不断地磨刀,把刀磨得锋利无比,把手上磨出泡,泡破了流出脓血。只有磨刀,才能让秀才暂时想不起自己家人,才能麻痹自己。”
“大帅!”
亲卫姚文龙的双眼红了。他是周士相的小老乡,也是太平军的新会老人。他知道这个故事的主角是谁,他自己的父母大姐也被清兵吃掉,他感同身受。
周士相摇摇头,让姚文龙不要说话。
“如果没有大明兵来,这个秀才当年就可以去省里赴试,大概能考上个举人老爷,过几年上京赶考,得个进士出身,外放做官;然后封妻荫子,享尽富贵…”
“如果没有大明兵来,这个秀才再不济也能在乡里活得有头有脸,给有钱人家做几年西席先生,然后买块死了主人的附廓田耕读一生,子孙满堂…”
“如果没有大明兵来,这秀才的孩子已经七岁,这会儿父子二人正安坐书房窗下,要么写字要么读书,二老乐呵呵看着我们,妻子端茶送水其乐融融…”
“如果…”
周士相的声音越来越低,两眼望着南方,似乎要用目光把天际刺破。跪在地上的刘文远垂着头在地上呜咽,他不是傻子,他知道这太平军的将军是在说自己。
世上之事,有什么能比同病相怜更能相互理解?!
周士相低头看了看他,突然笑了笑,坚定无比的说道:“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这个秀才没有怪大明兵,他知道仇人是谁!八年前,如果没有清兵来,广州的八十万百姓也还活得好好的,每年过节赶集,秀才都能去省城作诗筹唱;十年前,没有清兵来,南昌的三十万百姓还在准备年节的米面猪肉,开开心心准备过年;十五年前,没有清兵来,这南直隶的扬州、江阴、嘉定、昆山,还有你们苏州的数百万父老乡亲,隔几日便能喝个小酒,听个戏文,春天看繁花,秋天闻虫鸣,父母家人齐聚,快快乐乐!”
“四年以前,秀才在他父母妻儿惨死的城中对全城的人说:只要这贼清在,你们就是待宰的猪羊!只有早晚被宰割的区别,没有不做猪羊的自由...你觉得你之前生活安稳,那是因为贼清鞑子在吃别人的肉,还没轮到你!...可就算是猪羊,被杀的时候不是嚎叫就是挣扎。只要这贼清在,总会有人造反,总会有人反抗,总会有人不想做猪羊,想要做人!”
“我现在做的事情,就是让天下人不再做异族禽兽的猪羊,让天下人不会再象秀才一样父母妻儿被吃掉,不再像你这样妻子被污辱到死。让所有人有田耕、有饭吃、有衣穿,不会被人随意侮辱,不会被人抢劫杀害。老人能够被孝养,幼儿能够被宠爱。”
“那些吃人肉喝人血的贼清鞑子不愿意我们过上这样的生活,还想继续把天下人当猪羊怎么办?!我没有选择,我只能拿着那把磨得锋利无比的菜刀去反抗,去杀了那个下令吃全城百姓,包括我父母妻儿的畜生!只能带着和我一样想要报仇的男人们去杀鞑子报仇!”
“十五年来,江阴城的阎典史败了、湖广想要反攻的堵军门败了、云南的李晋王败了、这一次厦门的延平王也败了,我们一次次败,同心死义的军民数百万不止!可一次次没有放弃,没有投降,就是为了出口恶气,还天下人一个公道!现在,我们终于成功了!我们收复了南都,收复了江南,你将来有机会可以去两广看看,我们太平军治下的百姓乡亲是做着人还是照旧做猪羊!”
周士相激动起来,语速越来越快。他把痛苦压抑得越久,越是如同火山熔岩一般喷涌而出。周围有听到的百姓已是哭声一片,他们想起了自己的苦难,想起了多年前遇难的亲人。
钱谦益和柳如是也哭了,整整十五年的痛苦记忆被周士相的回忆所勾起,恍若就在眼前一般。
“今日,我可以告诉你。这苏州城过去的清兵,现在的大明兵,我不会杀他们,我甚至不会责罚他们。他们许多人有罪,而且是死罪,是滔天大罪。但既然我允许他们戴罪立功,他们就是我手下的子弟儿郎。他们会为我而死,为你而死,为大明而死,为天下汉人不再做猪羊而死。你如果要怨恨,就怨恨我一人好了。等我灭了这祸害天下的贼清鞑子,我们再来这城门下做个了断!”
“大帅!”
哭成泪人的刘文远突然挺起身,对着秀才又重重行了大礼。
“请大帅让我投军,好让我报家破人亡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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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有感而言,实在是不得不吐,可能会让大家多花一分钱,这个明日更新会有补偿。
有关苏州情节不要再争论了,有关那个时代的一些事情也不要争论了,我真是被一些书友弄得头都大了。我可以很圣母的安排好每一个情节,让你们皆大欢喜,而不是写这种让你们非议、痛骂,甚至指责我人品的情节。
这种情节会让你们弃书,会掉订阅,我知道这样对我很不利。但这本书从一开始走到现在,靠的不就是你们的认同么?正如我在开篇所言,这部作品就是血淋淋的作品,不是温情的,也不是阖家欢的类型。
也许,我错了,我自以为是的给自己挖坑,却无法照顾读者的阅读习惯和舒服度,让你们感到别扭,突兀。这一点,我会改进,吸取教训才能更好的提升自己。
但我想,我写的故事,可能很贴切那个时代的真实情况吧。我早前就说过,不要奢望秀才能够一蹴而就改变这个时代太多,他只是一个人,不是神。有些在我们现代人看来十恶不赦的事,在那个时代却是被称颂的德政。
乱世,重要的是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资格谈其它。
秀才如今并未主宰中国,他还有大敌,还有很多敌人。他不可能在大敌未退之前,就腾出手来以现代人的理念改善这个社会。如可怕的封建礼法,在没有摧毁士绅和宗族特权前,想谈改变,那就是笑话。有关女人的情节,为何不能官府出面,我在书中已经交待清楚,我也妥协了,改由河东君来收拾这个残局,而不是执意执行你们强烈反对的手段。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尊重书评意见,以后我不会因为你们再有反对,就轻易退让,改变我的故事走向。
我那些可爱的,喜欢提出批评意见的读者们,你们要清楚:万恶的封建礼法真是吃人的,也不是一天、两天,或者一年两年就能改变的!
广东为何能够推进一些政策?那是因为广东被清洗过,并且人口很少。而刚占领江南,就要去推行广东的政策,那显然是不现实的。所以,秀才没有时间去改变万恶的东西,他只能先适应,因为他现在最主要的事情是对付福临。
好了,罗嗦到这儿吧,太长了,你们看的也累。
最后说一句,请一些年轻的读者朋友对河东君柳如是带有敬意,在我的趣÷阁下,她是一位可敬的女中豪杰,而不是一个明末穿越主角见了就要骑的花瓶女主(配)。
再者,埋怨我不收河东君却又屡次着趣÷阁写她的读者小朋友,你口味也太重了,河东君年纪很大了,四十五岁,在那时,属于奶奶级的女人了。你竟想要秀才收这位,不收还埋怨,真是叔可忍嫂也不可忍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