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笑的传人倒下的时候,已经黄昏时分,站在下首的巫凉戈和麦斯尼相视一眼松了口气,而坐在正中的蛮皇却没有同往日一般下令回营,或者将种种人类武学做些个点评。
白日骄狂的太阳此刻显出了几分疲惫,醉意怏然地朝着西方坠下。天边淡淡的云霭宛若一片片随风飘舞的青色丝巾,在橘黄色的夕照衬托下变幻着飘逸的形状。微凉的晚风吹拂着一众蛮兵滚烫的脸颊,让他们自受了一天酷晒的折磨中得到了一丝否极泰来的轻快。而在漫射西天的最后光影之中,一个孤零零的高挑身影从西方骑驴而来,在百万蛮兵的注视下轻轻合上刀客的双眼。
“这位大侠,不知自何而来?吾皇于此立阵之时曾有言,夜间不许闯阵挑将,如今已是黄昏,还请明日再来。”麦斯尼抱拳,朗声喝道。
“没事。”那人牵着驴子往前走了一步,“用不了多长时间的。”
“天黑之后我百万大军将一同攻击阁下,阁下就算自认一品佼佼者,也讨不了什么好,我巫族素来敬佩英雄豪杰,不愿阁下……”
“应该不会拖到天黑。”那人笑了笑,声音不大,却将麦斯尼中气十足的话生生压了回去。
“呵,修道可以不管老庄,修身可以不知论语,修史可以不读春秋,可走江湖怎能不知道倾城?”巫凉戈轻笑一声,冲来人一稽首,做足了礼数,心中却是一紧。
天色将暗。
“倾城?却不知是哪一剑?”笑倾城一笑,笑意倾城,想起那个唯一能同自己一论剑道的布衣游侠,身若惊鸿似得往前迈了一步。
他没有等蛮族为他指定对手,而是直接往蛮皇坐出而去。
余下近三十位一品大惊失色,一瞬间同时出招。
笑倾城挥剑,他的身影一瞬间就消失在霜寒胜雪的剑光之中,仿佛一叶扁舟闯入了浪花飞溅的大瀑布,又仿佛一只孤雁钻入了天昏地暗的暴风雨。
而后裹挟着瀑布与风雨往前而去。
数十幻境在一刹笼罩而来,一个个一品御使着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武学混合着此起彼伏的场景在笑倾城的眼前飘飞闪烁,令他陷入一阵恍惚。一道道幻境交织,似乎真的变成了另一个世界,而那一招招武学都似乎不是出自这些一品蛮族之手,仿佛他们的创造者一个个从历史画卷中走了出来,此起彼伏,剑光纷飞,浪起九重,将他围在了当中,巫神颂博大精深三十六掌、慷慨激昂舍身剑、悲壮莫名冲阵枪……这编织成一片流光溢彩的死亡之网,而他仿佛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飞蛾,转眼就要在这片灿烂的武学盛宴之中化为灰烬。
巫凉戈一声轻笑,要的就是这般,我点出你是前辈高人,我高风亮节劝你明日再来,如此,你岂会等到明日?
如此,我们也就有了一起出手的理由。
人类似乎忘了巫族为何自称巫族,那一品之后的幻境叠加几乎是另一个世界,便是昔日丁一在此恐怕也会迷失其中。
何况此时出手的蛮族一品,一共三十六人。
笑倾城心中一阵难受,自己已经失了剑闲的心境。
他的人安逸自在,他的剑闲适飘渺,但这几日他的心变了,先是目睹女儿找了个混小子,而后接到丁一万里相赠,随后沙漠之中见到的种种无一不让他心境失衡。
满目的幻境让他喘不过气,他仿佛一位观看焰火表演的小孩子,因为站得太近,当满天焰火到了最精彩绚烂的时候,他也会随之灰飞烟灭。
他像一条在鱼网中殊死挣扎的游鱼,一名乱军阵中抱头鼠窜的弃卒。他感觉不到自己呼吸到肺部的空气,甚至突然看不到一点得胜的希望,只能疯狂地顽抗着,默默等待眼前虚幻世界之中对方的最后一招,然后输掉自己所有的一切。
但是他不甘心,他感到心底仍然存在着取胜的力量,仍然能够寻找到一丝获胜的希望。
但他不甘心,不甘心以这样之中方式完成自己的谢幕,这不是他想要的,不是人族需要的。
他头一次无比希望自己真的是剑仙,一剑可通九幽,骑驴便上仙山。
“那便杀吧!”
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他感到焚心的饥渴,死亡的阴影使得他浑身颤抖,但这久违的感觉,人间的模样却又令他感到兴奋地发狂。眼前扭曲变形的世界被他粗暴的划开,一众异族的影像在他扬起的剑锋之中扭曲变形,灰飞烟灭。
突然间,眼前的一切都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天地穹庐,而他就仓皇的在茫茫星空中前行,希望找到一个属于自己原来世界的线索,但是所有的努力都注定以失望告终。正当他陷入绝望的时候,满天星斗突然一齐摇曳起来。他的身体宛若一枚沉重的铅锤,“咚”的一声沉入了波光粼粼的星海之中。冰冷的液体堵住了他的口鼻,让他无法喘息,他发了疯一般挣扎着,想要浮出海面,但是一身轻功都在温柔的水流中化为虚空。
“果然,蛮皇虽被丁一重伤,却不是废去所有武功,只是不能轻易动武,一旦给了他喘息的时间,即使我与韩俊墨夜苏玉联手或也奈何不了他了。”这么说,我倒是来对了,不过——
“这不是尽头,我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的,人不该有结局。”他心中一阵烦闷拼命向四周划动着臂膀,拼尽全力抗拒下沉的巨大力量。周围的黑潮渐渐封住了他的双眼,眼前的世界缓缓陷入了绝望的黑色,一切希望都在此刻被榨离了他的躯壳。
一个人想要对抗三十六位精通战斗幻境的蛮族一品,一个人想要对抗蛮族从古传承而下的智慧,也许这本身就是一种自不量力。但是不知为什么,突然,一种神奇的力量支撑起他,指引着他的招式,让他在剑光海洋中突然看到一片宁静安详的绿洲。
他突然想起那天的河畔,有个走街串巷算卦的老道士盯着小道士问“你拔什么剑?”;
想起苏玉那一招倾尽天下阅便人间的倾城剑法;
响起一片铃铛,想起自己,本是个天上的人。
他睁眼,挑眉,突然往后退了一步。
一步之后,天空海阔,似乎之前的刀光剑影天意如海都是上辈子的事。
恍恍惚惚之间,他似乎回到很多很多年前的江湖,他很爱剑法,很爱做好事,单纯的,没有目的和愿望的喜欢,不必为了天地的均衡考量,那时白云黄沙,碧空如洗,广漠的天地见只有他自己,还有他脖上的红巾,胯下的白马,手中的葫芦,腰间的长剑。
他感到刀光剑影缠绕在他的周身,他却只是慵懒地驱驰着白马,在敌群之中穿插来去,嘴里吟咏着一首熟悉的歌谣,长剑在群贼的脖颈处留恋往返。
而后他出了一剑,没有在空中泛起一丝涟漪。
蛮皇皱起了眉,一把揽过离自己最近的两人,往万仞关而去。身后剑客笑了笑,转过身骑上青头大驴子,整个人的身影,却再也看不真切。
这一天过后,蛮族再无幻境。
一品三十六人,人头落半。
丁一走错了路,自然就有对的路。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仙山何处?
在不求。
不求仙道者,仙道自来,哪里有仙人是一步步爬上仙山的,听起来完全没有仙家气度。
同苏玉一战放下天下第一剑的念头,而后收了丁一送的武道造化,再度过三十六蛮族联手而布惊世杀阵想起自己终究是个凡人。
知道世间的雄奇伟岸,明了天地的造化玄奇,再求的一丝生而为人的多变和不屈,地与天,天与人,人与地,便在那一瞬之间近乎巧合的凑齐,而后那人便成了仙。
那一头青驴托着那人,径直往南而去,过了千山,过了万水,过了大漠,过了江南,过了长安。
这一天,有人看到一头青驴行于星汉之间,日月之中,上面有位剑仙,晃晃悠悠仪态悠然。
这一天,剑闲终成了剑仙。
苏长安在百尺楼上给自己倒了杯酒。
从此世间又多了门剑法,唤作骑驴上仙山。
苏玉所创,代倾城之剑,列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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