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曾去找过你的父亲吗?”
光影微动,黑袍中,婆婆望着脚下的阶梯,淡淡开口。
陈浮生瞄了一眼,迟疑的摇摇头。
“是么……”婆婆的声音,几分唏嘘道:“也罢,去了,只怕他也不敢相认。”
陈浮生面无表情,默不作声,这时候,忽然听到中间的黑暗深处,传来翅膀扇动的声音。不多时,一个黑色的巨大身影便是冲了出来,停留在半空。四对羽翼轻轻扇动,充满威严的黑色面孔之上,血红的双瞳,直视过来。
无声的凝望。
陈浮生微微睁大了眼睛,忍不住再一次颤动。
舅舅……
“原来是你么,你活了下来,这一次,总算没有让我失望。”
浑厚的声音,回荡在四壁。
陈浮生听着舅舅认同的话语,心中陡生悸动!
“你来做什么?”婆婆道。
“您的身体尚未复原不便行走,我来接您。”舅舅道。
“不用了,有乌拉在,不用担心。”
“可是……”
“好了,回去照顾你的妻儿吧。”婆婆以一种不容反驳的语气道。
舅舅最终选择了遵从,对陈浮生道:“照顾好她。”
言毕飞身下去。
“舅舅也在这里……”望着快速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这一刻,陈浮生仿佛感到自己心中,一种无形的防线,正在被渐渐击破。
真的是幻象么……可是为什么,却是如此真实……
“何止是他,三年前那一战,我们一族死伤殆尽,剩下的,连你在内,也不过二十之数,已经全数在这下面了。”婆婆解释道。
“为什么,大家,都在这里……”陈浮生怔怔的道。
“哼,你似乎并没有成长得足够智慧,我很失望。”婆婆没由来的批评道。
陈浮生一时无语,想了想,又道:“那位前辈,究竟为什么要对我们血乌鸦一族出手相助?”
“如今人、妖两族,局势动荡,再次开战,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届时,这天都城无疑将成首个战场。而那个时候,对天都府而言,我们一族便不再是敌人,而是盟友。”
……
一个时辰之后,陈浮生终于来到了旋梯的尽头,见到了隐匿在此的其余血乌鸦,以及婆婆口中的那位前辈。
我已经到达旋梯的尽头…按照莫伯牙的说法…这里,应该已经安全了…可是,眼前的“幻象”却并没有消失…为什么…难道,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么……
陈浮生心中充斥着患得患失,双眼掠过周围聚集过来的血乌鸦们,有几张面孔,甚至并不陌生,目光颤动间,又望向前辈。
那是一个模样颇为精瘦的老人,须发皆白,一身的素白衣衫,陈浮生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此人,是了,是柳河阳,这个人的长相,与柳河阳极为相似。
“妙哉,妙哉,将血乌鸦与人族的共荣大业,交给一个两族混血之子,再合适没有了,实在是天意啊天意……”老前辈手捋着白胡,对着陈浮生一阵打量,不住地点头。
“你怎的知道,我是……”
陈浮生话没说完,便是见得老前辈神秘一笑,道:“莫说是你,这天都府五峰之中,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尽在老夫眼底,你的身份,老夫早已知晓了,呵呵……”
“前辈,府主要我来此,是您的指引么?”
老前辈点点头,微微一笑,道:“眼下你的这些同族,一心投靠我天都府,如今局势极不安定,你我两族理应抛开历史成见,接纳彼此,此事,我已经与莫伯牙商议过,如今整个天都府内,一时之间,能够容下二十位外来者的,便只有紫竹峰一脉了。今日召你前来,便是为了此事,老夫知晓你乃是两族混血,且深受紫竹峰看中,此番,加之莫伯牙相助,要紫竹峰接纳你的这些同族,绝非难事!呵呵,以后,血乌鸦一族,便居于紫竹峰一脉,陈浮生,你意下如何啊……”
血乌鸦一族与天都府融合?!
陈浮生不由自主的想象,两族融洽相处的画面,心中一阵难以自持的激动!
“我,真的能做到么?”陈浮生迟迟道。
“陈浮生,要人族接受血乌鸦绝非易事,紫竹峰的接纳,只是开始,须知,守业,更难于创业,日后两族能否真正共处和睦,可全要依仗你这位中间人了,因此,你可要有十足之信心与信念,切不可半途而废,否则,此事非但不能带来两族之和睦,反而是会令得那亘古的仇恨,变本加厉,根深蒂固,你可明白……”
老前辈语重心长的道。
陈浮生的目光又一次扫过血乌鸦之众,婆婆,舅舅,以及其他的血乌鸦们,他们都是在注视着他,不安,期待,沉重,绝望;只有一个对他微笑的小脸,那是舅舅最小的孩子,只有四五岁年纪的小女孩,他的表妹……
这一切都是真的么?!是真的吗……陈浮生低声问着,思绪几近奔溃,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脑海中的意念,已经完全变成了喃喃自语,被老前辈听在了耳中。
“孩子,老夫要重申一次,此事任重,一旦成功,以此为契机,兴许在不久之后,能够迎来更为盛大的两族融合也未可知。诚然,你是最佳之人选,只是,若你无法做到全心全意去促成此事,老夫也是决然不会轻易将此事转交与你。所以……”
霍然,陈浮生跪拜,毅然拱手!
“前辈,陈浮生愿接此重任,誓死不怠!”
言毕,叩首!
血乌鸦之众,齐齐动容,那一刻,他们看着陈浮生,就仿佛看到了生存的希望!
老前辈赞许着,微微点头:“嗯,好,你既有此决心,此时便交于你,眼下,你可有什么计划么?”
陈浮生想了想,看向了最小的表妹,又转向舅舅。
“我能带上她么?”
舅舅低头看了眼小女孩,威严的神色似有迟疑。
“放心,我会全力保她安全。”
“让他带去吧,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外甥,在这人族,除了他,你还能相信谁?”婆婆劝慰道。
舅舅终于不再迟疑。
“去找哥哥。”舅舅忽然道。
小女孩似乎几分害怕,却还是慢慢走向了陈浮生。
“婆婆,舅舅,我一定会让大家重见天日。”
陈浮生言毕抱起小女孩,倏然伸展羽翼,在众血乌鸦惊讶的神色中,最后看了眼老前辈,随之化作一道黑色流影,飞身而去。
来到出口的时候,石板已经打开,陈浮生即刻便是见到,莫伯牙负手而立,面带微笑的站立一旁。
“不要将你的羽翼收起,我们这便开始着手,就从出云峰开始游说,如何?”莫伯牙道。
陈浮生会心一笑,不曾想到,这莫伯牙竟是与他所想的一样。
先前往各脉分别游说,最后再将众人聚集,开诚布公。
两人直接都是御空而去,陈浮生伸展羽翼,此时也是丝毫不再继续隐藏自己的身份,不到半日的功夫,便是访遍了众位首座,几人虽然依旧心有成见,但在莫伯牙的全力担保之下,也是或明或暗的表示了赞许。尤其是紫竹峰一脉的反应,远远超出了陈浮生的预计!钟无艳与神罗,竟都是主动提出,要将血乌鸦一族收纳,那模样丝毫不担心两族芥蒂,又或是血乌鸦有可能喧宾夺主。
最终的开诚布公,也是毫无意外,得到了所有首座的支持,血乌鸦一族,终得以顺利进驻玄武堂!
同时,不出预料的,矛盾很快便开始频频触发,最大的一个原因便是,两族语言不通,各自活在各自的世界,难免互生猜疑。于是,在婆婆的命令之下,血乌鸦一族,全部学起了人族言语。这一行径,很快得到了紫竹峰上下的一致认可!甚至有不少人,竟是主动去与血乌鸦们进行交流,以增进他们对人族语言的掌握,此举着实将二者的关系拉进不少!
三个月后,包括整个天都府在内,与血乌鸦一族,已然上下一心,处处融洽。
更有甚者,此事传到了帝都,得到了皇帝的亲口赞扬,并送来到了各种奇珍异宝,予天都府以奖赏。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些赏赐的东西中,竟是有着“蛇藤”。
在竹叶先生以及婆婆的相互商讨之下,神音的伤,很快得到了救治,全身的伤疤,在以一种可喜的速度不断褪去。这一位天之骄女的脸上,虽然远远未曾痊愈,却已经时长浮现起往日的笑容。让陈浮生最为高兴的是,神音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诺言,她向玄武堂之众宣布了她要嫁给陈浮生的事情。
半年之后,二人大婚。
新婚之夜,陈浮生与众宾客推杯换盏,袁生,司徒烈之众,纷纷与他痛饮,直到众人尽皆酒醉,唯独陈浮生却没有一点醉意。
一旁,身体早已恢复,化身神兽的小火,在人群中间来回的走动,吞食着各色美食佳肴,兴奋不已。
眼望着一切,陈浮生觉得自己应该无比高兴,心里却没由来的感到一阵空虚,似乎忘记了什么,可是,是什么呢?
一身新郎官衣,头戴官帽,陈浮生忽陷颓丧,手提着酒壶,摇摇晃晃的起身,一副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模样,闯进了新房。
神音头戴盖红布,听到动静,微微掀开,看到了趴坐在桌子之上的陈浮生。
“你喝醉了。”她来到他的身边,柔声道。
陈浮生摇摇头,直起身,望着神音。
烛光隐隐灼灼,凤冠珠帘的遮掩下,她眉梢眼角,春水眼瞳,此刻,这一位女子,她那般美,仅仅一个媚眼,便足以颠倒众生,只是,她的眼中,却唯独只有一人。
陈浮生轻轻抓着神音的手,忽然悲伤道:“你是这天下最美的女子,能与你共度一生,是陈浮生的福分。”
“你,怎么了?”
神音几分娇羞,看着陷入莫名心伤的男子,轻声道。
陈浮生微微一笑,将美人拥入怀中,两相凝望,无比深情,随之,陈浮生慢慢吻了下去。厚重的鼻息,伴着酒气,令得神音几分抗拒,玉手轻轻推了推陈浮生的胸膛,没有推开,吻,却来得更为激烈。她终究不再抗拒,慢慢沉静在陈浮生的怀中,某一刻,她被慢慢抱起,走向了红床。
凝望着娇艳欲滴的绝美女子,那一刻,陈浮生只觉此生夫复何求,可是,可是,那莫名的空虚,以及遗忘感,却再一次袭上心头。
该死!到底忘记了什么?!
陈浮生忽现烦躁,霍然站起!同一时间,一个微不可闻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
“哕——”
仿佛遥远天空的大雁哀鸣,只一声,陈浮生便是愣住了,下一刻,他陷入了疯狂!开始四处翻动,疯狂的找寻,弄乱了新房,吓到了神音,他却全然不顾!
“在哪里,在哪里……”他口中念念有词。
“你在找什么?你怎么了?!”神音在身后抱住了陈浮生,然而,却被大力的推开,险些倒地!
陈浮生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赶忙回来搀扶,连声道歉:“对不住,我,我不是有意。”
神音谅解的摇摇头:“到底怎么回事?你究竟在找什么?”
陈浮生面露难色,几近痛苦,眼神也是混乱无比:“我不知道,很奇怪,我一直觉得,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可是无论如何,却是想不起来,想不起来。真该死……”
一对红唇,忽然间堵住了他胡乱的言语,令他慢慢安静,闭上了眼睛。
“哕——”
微弱的哀鸣,却是再度响起!
那到底是什么呢?如此孤寂,如此遥远,仿佛来自深渊,又似出自幽冥。依旧闭着眼睛的陈浮生,终于找到了它,它就置身自己眼前的黑暗中,他想要去找寻,却是看不到任何的道路。
忽然,黑暗中,有点点烛光亮起,随之,有旋梯出现在脚下!
陈浮生猛然睁眼,看到了神音担忧的神色!
沉默,良久。
陈浮生忽然笑了,笑得无比开心,一直笑,不停的笑,他笑的如此诡异,以至于尚未酒醉的宾客,纷纷聚集而来。
婆婆,舅舅,莲花,岐无邪,钟无艳,神罗,司徒烈,袁生……所有熟悉的面孔,尽皆在场,这一刻,他们看着兀自疯笑不止的陈浮生,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渐渐的,笑,又复无声,有泪水滴落。
陈浮生望着众人,低声道:“今天的一切,也许我穷极一生都无法实现,可是,我,想要尝试,用我自己的力量,我想要,想要让这一切成为现实,真正的现实……”
手中酒壶脱手掉落,碎在地上,砰然有声!下一刻,碎裂的酒壶,却忽然消失了去,随之,凳子,蜡烛,木桌,众人……所有的一切,一个个消散。
望着逐渐幻灭的人群,陈浮生回头看向神音,那个女子,她的神情尚且停留在方才的担忧之色。
他微微一笑:“你今天,很美,真的很美。”
……
“终于醒了吗……”一道苍老到无以复加的声音,忽然间在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