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军掉下了马,被缰绳拖着前进了好几丈远才停下,刀疤脸在前头直接跳到老军的马上,硬生生停住了马,由于他力量太大的缘故,马有些吃痛地嘶叫一声,刀疤脸跳下马来到老军跟前,飞快地给他止血,也不等他说话便对其余人喊道:“来个人帮我一把,老军断了几根骨头!”
老军伤得很重,他似乎已经打算把这条命交代在这里了,胸口的箭伤虽然没有刺中心脏,却是伤及了肺叶,眼下从马上摔下,已是心神衰竭满脑子黑沉沉的了,伤口再度裂开,胸口涌出的鲜血将上衣染红,看起来可怖之极。他的手一直抓着缰绳,仿佛两者连在了一起,就算他几乎失去了意识,手也没有松开,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脸色一片惨白。刀疤脸从身上掏出止血药给他涂上,然后从上衣撕下一块布把伤口重新绑起来,老军的胸口不断上下起伏,证明他依旧顽强地活着。
“我怎么有些看不清了?”老军昏昏沉沉,嘴巴里还支吾着什么,“刀疤……那些西域人呢?”
刀疤脸让人将他按住,点燃了火折子在老军的脚上伤口上往下一拉,“呲”地一声,老军疼的清醒过来,却硬是没叫一声,按着他的人也把他压得死死的,不让他活动一下:“我操,疼死老子了,刀疤,你什么时候能轻点下手!”
“你都快死了,还计较这些干什么!”刀疤脸横了他一眼,老军的脚伤因为是被生锈的刀砍的,已经有些发炎的样子了。小兵一直在想事情,浑浑噩噩,这时候也不知在发什么神经,趴在马上一动不动。刀疤忙完了手头的事情后,骂道:“小菜鸟,滚下来!”
小兵下意识地回一句:“什么事?”
“你跟老军一匹马,别让他掉下来,西域骑兵就要追到这里,我们要出发了!”刀疤脸喊道。他行事向来十分果决,也没有跟他多废话,直接向他下了命令,等于接管了老军的指挥权。
“好!”小兵好像还没醒过来,也不知道听明白了刀疤脸说的话没有。
“动作利索点,快走!”刀疤脸帮老军重新上了马。
十三人这时候已经只剩下了十一人,卷起黄色烟尘往孤城的方向而去,他们绕了一个大圈子,并没有回北门关去,而是听老军不久前下令走这个方向,老军虽然成了半个死人,但刀疤脸没说什么别的话,显然打定主意要陪他死这一回。
西域骑兵被他们的疑兵骗去了另一个方向,他们又回到孤城的时候,另一些西域骑兵已经驻扎进了这里。
北门关忽然烧起了烽烟,这是号令所有斥候骑兵返回,有重大军情。
刀疤脸望着南边高高的烟柱,神情变幻不定。
“回不回去?”一个老兵问。
刀疤脸看了老军一眼,咬牙道:“死便死了,不走!”
马疲,人乏。每个人都喝了一口水,躲在一个黄沙堆后头。小兵终于鼓起了勇气,走到刀疤脸身后小声问:“我们为什么不回去?按时不回,枉顾军令,可是死罪!我们十几个人,怎么打得过他们,为什么还要回来这里?”
刀疤脸低着头,自言自语似地说道:“你要走,便走。”
“你们呢?”
“报仇!”说完这两个字,他便沉默了。
许多年前,他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朝廷决心在这里打一仗,将此地的疆域扩展到荒漠里,而不是死守着北门关,结果仗打胜了,却依旧没有守住这里,因为西域十六国忽然集体反水,背后捅了当时还是盟友的大夏军队一刀,而当时,老军比现在要显赫得多,手下有一百多号人,立功无数,眼看就要升迁到将职了,虽然是最低级的将军,但依旧足以让他欢欣鼓舞。结果,那一战原本协助他们查探军情的西域骑军忽然向他们动手,一百多号人死了大半,能活到现在的只剩下眼前这些老兵,刀疤脸是跟着老军最久的一个。
“有一个西域人,我非杀不可!”可能是觉得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刀疤脸又开口道,“你跟这件事情没有关系,回去跟将军说,是我们让你回来的,他不会把你当逃兵的!”
北疆军队系统里,对于逃兵的惩治处罚向来是十分严格,哪怕你是因为上级将领召回,但若所在军队正在作战的话,依然是当逃兵处理,并且还要背上一个背弃袍泽的罪名,这也是当年云昰时代用重典治军后,遗留下来的习惯。
“我不能回去!”小兵忽然倔强起来,他说道,“你们救过我的命!”
“这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你以为我们会活着回去,立下不世功勋吗?我告诉你,我们都会死掉,就像那条野狗!因为我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你还年轻,不明白许多事情,回去吧,别再找一个像老军那样的队长了!”刀疤脸说到这里看了老军一眼,眼睛幽深的像一汪泉水,反射出骇人的光芒。
“老军,你先躺着吧,还没有人出来呢!”刀疤脸对想要说话的老军喊道。
“我不走!”小兵的心硬的像块石头,下定了决心便不再悔改。
不知道是不是幸运还是不幸,老军等人要等的人终于出城了,只不过出城的骑兵有三十多骑。
“一群怕死鬼!”刀疤脸低声骂了一句。
“就是他们?”小兵问。
“领头那个,看见了吗?当年就是踏着我们兄弟的尸骨爬上来的,看起来是打算来捞军功了,居然做起了斥候!”刀疤脸说的是西域骑兵前面看起来有些养尊处优的人,看不清楚具体长什么样,他小兵不知为何确信刀疤脸确实认出了他,那些西域骑兵离开了孤城便往老军等人离开的方向而去,显然是想和那百余骑兵接上头,或许是因为城里出了什么事,需要将所有骑兵集中起来。
那个人就是阴谋害死老军手下兄弟的侩子手,老军等了十几年要杀也杀不了的人,今天他已经等不及了。
西域骑兵一路走,刀疤脸等人便绕着圈一路慢慢跟着。
走了几里,西域骑兵忽然停了下来,就在刀疤脸以为自己被发现了的时候,却见他们打开了包裹行囊,吃起东西来。
趁着这空闲,刀疤脸从老军的身上摸出了一面残破的旗帜,已经看不出上面描绘过什么图案了,许多地方已经被血迹染红,随着时间的积累渐渐变为乌黑色。他又拿过老军一直用的长枪,将旗帜绑在上面,然后平放在地上。
像一个郑重的仪式,刀疤脸跪下来,老军支撑着跪下来,所有老兵都跪了下来,小兵也跟着跪了下来。
大风卷起黄沙,空气仿佛凝固起来。
所有人磕了三个头,刀疤脸代替老军说道:“兄弟们,旗帜还在,你们还在,随我等杀敌去!”
“杀敌!”所有人一声低喝,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
刀疤脸默默将绑了残破旗帜的长枪插在背后,手上则紧紧握着一把马刀,然后高高举起:“走!杀光他们,然后回家!”
回家,回家,又有几人回得了家,是一个骑兵包括老军都大声喝道:“杀!”
然后,血战!
……
每年的这个时候,总是大漠最美的时节,长烟落日孤城闭,并且总归不算太热,眼前固然除了黄沙还是黄沙,除了石头还是石头,但驻守在北门关的将士都出奇的一个脾气,硬的像块石头,任谁也啃不动。这里的风气便是如此,草莽中每多豪杰之士,便会欣然从军,北门关以南,大约是整个大夏最为糟糕的地方,基本上种什么长出来的都是沙子,但这里的人却少有为匪的念头,莫非是因为当年的当年,天下无人不知的云昰将军,也来这里呆过一段时间的缘故?
驻守于此的将领已经快老死了,如果不幸没有死在战场上的话,老将名为岳萧,倘若说“善战者无赫赫功”实在是一句至理名言的话,这位岳将军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岳萧资历很深,但资历再深在北疆也不算什么,比他资历更深的人多的去,但论起吃败仗次数,却没有人敢说比他更少。当然,岳萧也几乎没打过一次像样的胜仗。
他,便是云子珺的顶头上司。
对于云子珺这个文弱书生的到来,岳萧还是颇为不满的,虽然云子珺在江州立了些功劳,却根本不放在北疆的那些一刀一枪干出来的将军们的眼里。在岳萧看来,朝廷此举无非是给云子珺踱一踱金,立些功劳好回去作为自己的资历的补充。
所以他并没有把云子珺真的当回事,虽然他的身份还是云昰将军的嫡孙。
北门关不是一个十分险峻的关隘,却从未在岳萧的手中有丢失的危险过,百姓十分感激岳萧,经常上书请求岳萧留任驻守。
云子珺带着两百多个江州兵,一路走得很慢,因为要路上练兵的缘故,也不和其他路过郡县的驻军打交道。看着比圣旨晚到这么多天的云子珺,岳萧终于无法掩饰自己的轻蔑,只派了一个书记官前来迎接,把他们带到北门关最偏僻的一个军营驻地里去。
好在云子珺并不在意,此行他收获良多,而且偏僻的地方更有利于他打磨将士的意志。
安排好一些琐事之后,他也不磨蹭,便穿戴好铠甲,前往拜见他将来的顶头上司,岳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