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有历235年的冬天,跟人们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从十一月初后虽然一日冷过一日,却始终没下过哪怕一片雪花,直到第二年的春天。
冬去春来,发生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让人觉得奇怪的事情,比如说江州太守李子兴到安平郡巡视,一直到过了年才回到北郡,又比如说盛传的朝廷就要启用云子珺父亲云商一事却迟迟没有结果,再比如说春天的那一场波及整个大河以南的冰灾,竟在皇帝陛下看来是不存在的,还将上奏此事的数位御史官员廷杖后赶出朝野。
这一场冰灾也影响到了整个江州,从三月开始,便连续半个月断断续续下起了冻雨,中间还夹杂着一两场小雪,所有的道路都变得极其湿滑泥泞,难以通行,云家田庄里的老人都纷纷发来了告急信。
这是乌有历236年的四月初,道路终于通畅了许多,云子珺终于打定主意前往江州南部的田庄。
在出发前某个夜里,云子珺和云商做了这一年唯一一次长谈,最后的结果是云商书房的灯亮了一夜,云子珺书房的灯也亮了一夜,然后云子珺叫人送来一壶酒,一直喝到天亮。黑衣收拾行装,准备各种必要的物件,灵君的师父也又过来了一趟,顺带着在灵君的央求下给云子珺第二次把了个脉,然后只说了一句“不可劳心太过”便离开了。
从安平郡往南,先是经过江州治所北郡,然后便可到南部的三大郡,云家的田庄大多分布在那里。
云子珺让黑衣准备了两辆马车,又加上十几个随从,浩浩荡荡出了南门,云子珺打着哈欠躲在马车里睡觉,从安平郡到北郡的官道两边大都一望无际地田野村落,只是在一场天灾之后变得萧条了许多,许多地方云子珺等人常要搬开道路上的死尸才能通行。北郡固然好了很多,却也好不到哪里去,盖因天灾之外,尚有人祸。南郡是江州最靠南的一个郡,也是人口最少的一个郡,南郡和北郡之间,夹着左平郡和右平郡,云子珺原本是打算先乘船到北郡,再雇车马去左平郡和南郡,但云子珺临行前却忽然改变了主意。云家的田庄大多集中在这里,是因为土地的兼并,当云家来到江州时,其他几个郡基本上已经无地可以买卖。
到了北郡郡城,云子珺先去拜访了几位父亲的同僚,然后停了一天到郡城各处酒楼茶肆走了一遍。
等到继续南行的时候,已是四月十一日了,云子珺的马车走在前面,黑衣依旧在前驾车,这时出现在云子珺等人眼前的已是低矮的丘陵了。官道也越发地难走起来,众人越往南,便越多见荒无人烟的树林山野,路上一直很少开口的黑衣忽然说道:“郡城关于江北贼寇就要南下到江州抢粮的传言愈演愈烈,就我所见,几乎每个酒楼茶肆乃至瓦舍勾栏里都在议论这件事,基本上都似乎认定这是真消息,而且我问过一些人,这个传言基本上从李子兴太守巡查安平的时候便开始已经流传。”
云子珺觉得马车里太闷了,因此一直坐在外边看风景,听了黑衣的话问道:“我们的人从江北传来的消息怎么说?”
黑衣道:“江北离我们最近的贼寇是在豫州声势颇为浩大的草鞋军,甚至有过将豫州太守打得全军覆没的战绩,但自那一战后,豫州太守公孙尧用全线固守的办法稳定在了大江北岸,如果草鞋军的方向是往南,就算草鞋军能突破公孙尧的最后精锐,也还要面对大江和以逸待劳的安平郡守李子奉,李子奉掌握的是整个江州仅次与李子兴太守的军队,除非刻意放他们过来,或者草鞋军能短时间达到大夏边军的战力,到江州抢粮只能是空谈。”
云子珺点了点头,道:“但李子兴却相信了,我得到的消息是整个冬天李太守都在安平整顿军队。”
黑衣说道:“是他不相信公孙尧?还是……”
云子珺打断黑衣的话:“肯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细节,而且一定有一个让李子兴相信这是真的的理由,比如说那个最近同样传得沸沸扬扬的神教。”
“那个神教在江州南部似乎有很大的影响力,难道他们跟草鞋军有关系?”黑衣皱起了眉头。
“不清楚。”
黑衣道:“按照原本的计划,我们的情报网主要分布在江北,在江州李子兴对云家盯得很紧,因此就没有花费足够的精力在这里。”
云子珺道:“现在左平郡和右平郡的情况到底怎么样,我们还不知道,先派两个得力人去探探路,看看是否有什么异常。”
黑衣点了点头,当即叫了几个人快马先行,这些都是云子珺身边的好手,也曾在军中锻炼过,做起这些事来自然驾轻就熟。黑衣回到马车上后说道:“江州南部的局势很复杂,我们就要离开江州,最好还是不要涉足太深。”
云子珺没有接他的话,只问道:“最近有什么神教的传言吗?”
“没有。”听到云子珺的问话,黑衣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紧锁起眉头。
“你明白了吧?”云子珺叹了口气,说道。
“那个所谓的神教要有大动作了!”黑衣说完看了云子珺一眼,也沉默了下来。
无论过程如何,结果都是对那个神教极为有利,或者说神教在和李子兴的博弈中占据了上风,随着江州军力的北移,南部势必出现空挡,如果神教建立的目的就是造反的话,这正是最好的时机。
云子珺又道:“最可能的事实是神教通过某种手段让李子兴确信草鞋军回过江,从而得到一个起事的机会,同时如果草鞋军往南,神教往北,将大江南北连成一片,那时江南之地便可拱手而取之。”
“这不过是空想罢了,李子兴不会这么容易对付,否则朝廷也不会迟迟不对他动手了。”黑衣道。
云子珺笑了笑,说道:“李太守肯定还有后手,而且这个后手一定就放在神教内部,否则他不会这么放任神教,这么多年也不去打压。”
“后手……”黑衣低头想了想,道,“后手会起作用,但他不怕神教起事对江州南部的破坏力么?”
“为了彻底拔除神教,他会有这个魄力的。”云子珺道,“与其让他们在暗处慢慢发展,还不如让他们暴露出来。”
黑衣道:“我们的情报不够,很难对此事做出完整的推演。”
云子珺笑道:“只要相信李子兴能控制住神教,那么李子兴的所有作为便都是合理的。”
黑衣摇了摇头,显然对云子珺这句臆断的话很不认同,不过也找不到更好反驳的话。
云子珺又问道:“江州军的战力如何?”
黑衣想了想,说道:“我曾远远见过一队江州步卒行进,感觉与江州最精锐的李家轻骑之间的差距简直是天上地下,江州军的整体战力比起豫州军要强上不止一筹,精锐更是公孙尧拍马也赶不上,可江州军最差的步卒军却是连土匪都不如。”
“那么,你说李子兴有没有借这次机会来练兵的意思?”
“对着一群刚刚拿起刀剑的农民能练出什么兵?”黑衣反问道。
云子珺大笑道:“你可别忘了江州军有多少年没见过血了!”
马车一路颠簸,穿过一片山林,便见到道路两旁走动着三三两两人影的田野,这时原本应是一片绿色,不过前面的天灾与人祸却使得这里如同被野兽践踏过一般,田野大多都荒芜了,远处的农舍三三两两,没有炊烟,也没有几声犬吠。几个淡漠的不苟言笑的路人像躲避野狗一般躲着云子珺这一行人,从远处匆匆绕过,一个背着一具尸体的行人茫然地看了远去几个人的身影,啊啊地哑叫了几声,也茫然地跟着远去。
这里离最近的城镇只有三四十里远,那里就是云子珺等人过夜的地方。
黑衣用力地鞭打了着驾车的驽马,想尽快离开这鬼地方。
几十里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到了黄昏时分,云子珺与黑衣一起坐在马车外一进入小镇。一行人刚到了大街上,透过帘子看着马车外的云子珺便感觉到了一种怪异的气氛,似乎大街上每个人眼里都藏着什么。
黑衣道:“这里的人都好像在戒备什么?具体的,我也说不准。”
云子珺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说道:“等到客栈再说。”
云子珺等人算是近来走过左平郡最大的队伍了,十几人往客栈一去,想不引起人注意都难。云子珺住的客栈是一座二层小楼,旁边有系马的木棚,客栈里云子珺等人踩着楼梯发出“噔噔”的响声走上二楼时,理所应当的,几个青皮游侠儿怪笑着挡住了去路,有的大喊道:“要命的滚开!”
“哈!要命的滚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