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的时间足够让人忘记许多事情,譬如四年后云子珺在自家门前所想的那样,自从四年前的那次冒险后,云子珺已经越来越习惯于眼下这种简单的生活了。云家的院子自是比起京都的旧居小了许多,门口也没有什么人来来往往,只有一对小石头狮子静静地卧在门口两边。
过去的事情像是慢镜头回放在他脑海间,都过去了么!云子珺看着平静的院子心中微微有着一丝恍惚与失落,事实上,对他而言,在这个名为大夏的国度里生活的几年仿佛只是一场长得可以让人忘却一切的梦,他的记忆依旧停留在前世那片树林里,那些死去的与活着的人都向他招手,怨恨他的人与爱他的人都还在他的身旁,而那时候,他的名字,还是叫做云风。
直到那颗子弹结束了一切,那一刻感觉到无比倦意的他曾有过一次后悔。
而今他成了云家的二公子,名字便成了云子珺,恍恍惚惚间,死时发生的一切,与四年前云家横遭大变,一起萦绕在心头,最敬爱的兄长云子韶成了敌国的俘虏,十几个与子韶一同出征的云氏子弟被杀,其中还有两个和云子珺一同长大的挚友!原本一心只求安逸的云子珺正是在这时候,彻底改变了主意!
走进门去,便是一个小院子,旁边是一些仆人的住所,院子里种满了在冬天里显得愈发郁郁葱葱的竹林,一条小径从中穿过,直到一座两层高小楼,唤作含月楼,小楼的后头便是云府家眷的住所。云子珺一直住在独辟出来的一间靠着竹林的屋子,当云子珺回到自己屋子时,已经是约莫黄昏了。
“不是让黑衣回来说不用等我吗?”云子珺看着屋前的蒙着青纱的侍女,不悦道。
侍女年纪很小,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头上系着别致的红头绳,眼角微微有些笑意,手里则拿着一瓶素白的插花,远远看见云子珺过来了急忙要把花瓶放下,一时却又找不着平整的地方,正着急的时候,便听见了云子珺的声音。
“刚刚三姑娘来了,送来了这瓶花,说是给公子驱赶蚊子用的。”侍女轻轻走前了两步,避开云子珺的问话说道。
云子珺摸了摸下巴,在右手边的小石凳子上坐下,一面又问道:“是灵君过来了?有什么事吗?”
“三姑娘来看看公子回来了没有。'侍女答道。
云子珺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问道:“我这几天没有回来,家里还好吧?”
侍女忙道:“一切都好,就是觉得这里有些空荡荡的。”
云子珺正要说话,忽然又想起这大冬天的自己竟还坐在门外吹风,也是走了许久不觉得冷了,看见侍女有些单薄的衣裳,不觉站起身来轻声笑道:“这么冷的天,怎么不进去,小蛮?”
侍女小蛮立刻笑容满面的捧了花瓶进屋去,一边儿用力地跺着脚,嘴巴里哈着白气儿,在窗边放下那瓶花后又急忙走到云子珺跟前。云子珺进屋后就坐在了早已生好的火炉边上,等小蛮也走过来蹲在炉边时,火光把她蒙着青色纱布的脸映得通红,云子珺拿起火钳加几块木炭,说道:“你要小心,最近我还是不在家的时候多,不要在外面等着我回来。若是无聊,可以去灵君那儿说说话,你看看你,哪还像个十四岁的年纪的样子?”
小蛮偏过头来看着云子珺有口无心地说道:“我知道了。”
云子珺低头想了想,忽然抬头问道:“今天换药了吗?”
“早上三姑娘那里换的药。”小蛮道。
云子珺道:“屋子里空气闷,把纱布取下来吧。”
小蛮有些迟疑地看了云子珺一眼,见他一脸沉默,不知是什么表情,只好扭扭捏捏地拆下纱布。云子珺就这样一直看着她,小蛮取下纱布时,见云子珺一直盯着自己看,动作也流畅了许多,等纱布取下来,小蛮露出了一张小巧的脸来。小蛮长的并不美,准确地说,只是有些青涩,然而此时看见这张脸除了让人想要呕吐之外,再也提不起看另一眼的勇气,因为拆下纱布的脸上赫然还有着另一层薄薄的轻纱,里面裹着湿黑的草药,几条长短粗细不一的伤疤隐约可见,空气中随着紧紧包裹着脸的纱布拆下立刻弥漫起了一股怪异而恶心的味道,让云子珺不觉皱了皱眉头。
小蛮仿佛早就知道了如此一般,低着头泫然欲泣道:“这是今早换的药,三姑娘说还有三个月伤口才会完全长好。”
云子珺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伸出手碰了碰纱布自顾自地道:“纱布不要弄得太紧了。要多透透气,特别是在家里的时候。这样就可以了。”
说完,云子君站起来道:“家要像个家的样子,你不要总把自己当作别家人。我先去灵君那儿看看,你待会儿也过来,三妹也是江南有名的神医了,也让她顺带多花点儿时间琢磨个法子医好你的旧疾,也不枉你跟我们云家一场了。”
说着话,云子珺又披上了一件深黑的披风往外走去。由于云商没有纳妾的缘故,云子珺只有一个妹妹,小名儿唤作灵君,自从云家变故后,便一心迷上了岐黄之术,拜了大夏有名的神医秦陀为师,每日定要在她的药圃过上两三个时辰,几年下来倒也有些长大了,只是说话不多,性情寡言,故而也没有什么闺中好友。灵君喜欢清静,就住在离云子珺住的地方不远的一个小竹屋里,后院再往里便是她的小药圃了。
因云子珺的老父云商自从贬谪江州成了个中看不中用的文官之后,便再也不管家中事务,所以云家的大小琐事都是云子珺出面处理,在家里他也是沿袭彼兄的心性,极为宠溺这个唯一的小妹,精挑细选了几个伶俐又明白些文章的女孩儿给她作贴身的侍女,平时每日的吃穿用度比起云子珺来也是好上数倍,只不过灵君也是向来不在意这些,相较而言,她更关心经常出门的父兄多久才能来看她一次,听她说说在随师出诊时看过的病人,遇见的轶事。
当云子珺看见灵君时,她正轻轻皱着眉头仔细看着一张明显是刚写出来的药方。灵君并不是那种可以倾人城的美丽,她的面颊上甚至又一颗明显的痣,虽然比起四年前已经长大了许多,但仍还是那副小孩儿的稚气样子,只是在给人瞧病时才会显现出一丝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来。
云子君挥手示意在一旁看着火炉的小婢别说话,悄悄走到灵君身前,把灵君手中的药方一把抢了过来,正看着出神的灵君一看药方被抢,立马竖起柳眉怒气冲冲地抬起头看是谁,一见是满脸笑意的云子珺,脸上立刻满是欣喜,站起身来嗔怪道:“二哥,你也来欺负我!”
“谁欺负你呢?”云子珺看了看药方,一时也瞧不出什么名堂来,随手又放到了一旁的小架子上。
灵君仰起头,笑嘻嘻地打量着刚出了趟远门的兄长,伸出两只手排放在云子君的身前揶揄道:“我要的东西呢?”
云子君笑道:“可不是跟我讨债来了么?放心吧,你的那些宝贝我早就让黑衣带着先回来了,现在估计正混在别的东西里头清点着呢。”
“那还差不多!”灵君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坐下来,一面让小婢去煮一杯暖身子的药饮来。
云子珺笑着摇了摇头,道:“听小蛮说你刚刚找我,有什么事吗?”
灵君道:“是母亲让我来看看你回来了没有,说你若是回来了就去她房里,娘有话要问你。”
云子珺想起木氏的好来,不禁点头道:“那等会儿一起吃饭吧,想必父亲不会回来,就在含月楼上和娘说说话。”
灵君高兴地答应了,立刻向外头跑去,一面喊道:“我这就去告诉母亲。”
云子珺看着她远去的身影,不觉有些黯然。这些年虽说过的清闲,云子珺总把精力放在外事上,特别是各地的安平居,关系到他心中的一个计划,因而花费了他极多的时间来筹划计算,在家里和亲人吃饭的时间反而少了许多。
云子珺在周围转了转,见天色就要黑下来了,估计灵君还要在母亲那说好一会儿的话,吩咐一旁的婢女去告诉小蛮一声明早再来后,便出了门。
冬天的夜早早地就降临了人间,原本雾蒙蒙的天更是黑的早,云府上下都提起了灯笼,含月楼上也多了许多人气,准确地说,前几日还冷清的云府忽然热闹了起来,盖因云家二公子在家宴之余,还在含月楼后头的院子里加了几张席面供下人们吃酒玩乐,一直到深夜。
然而偌大一个含月楼上,却只坐着三个人,因此显得空荡荡的。木氏看了看云子珺,又看了看一脸睡意的灵君,便道:“今日就到此为止吧,灵君都困了。”
“我才不困呢!”灵君站起身来反驳道。说着,一面又轻轻走到木氏的身后给她揉着肩膀。
“还说不困呢,眼皮子都耷拉到地上来了!”云子珺笑骂道,一面命人将酒菜端下,换了果盘上来。
木氏说道:“这些天越发地冷了,你们要小心些。二郎,你原本就有病,如今又不爱惜自己,别把烦心事都挂在心上。”
“有什么可烦心的,我天天便是如此。”云子珺把木氏的手轻轻握住,笑着开解道。
木氏闭着眼睛又道:“我虽老了,也明白你们心里想什么。你们父亲虽然执拗了一些,却也是为了这个家好,你们不要怨恨他。”
云子珺皱了皱眉头,似乎不愿谈起这个话题,低头道:“我明白,这几年家里的琐事劳烦母亲了。”
木氏听了这句话,知道云子君的心意难做回转,只好心里悄悄叹了口气,别过头去看着乌黑的窗外。阴沉的天自是看不见月亮,远处零星的灯火是闹市里的宅院,黑色的风刮过树林发出簌簌的响声,便如有无数人在此夜行。几只惊起的乌雀猛然冲出树木的顶梢,尖叫了几声后便很快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扑腾的鸟翅飞动远去的声音在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和着几声犬吠,搅得天地仿佛空落落。灵君首先受不住这样的气氛,开口笑道:“要我说呀,自古事事福祸相依,咱们搬到江州这个地界,未必不是件好事呢。如今这时候,整个江北大都是乱糟糟的,要在京都可看不见鸟雀呢!”
云子珺原本就不是个多话的人,听了灵君的话,也只是微微一笑。
含月楼上的家宴很快便结束了,云子珺不愿木氏累着,便散了宴席和灵君陪着木氏赏月,又说了几句闲话,木氏靠着躺椅看着膝下两人玩笑,不禁也笑了起来。
这天的云府一直很晚才完全沉寂下来,木氏被搀往卧房时,云子珺一直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跟着,灵君已然在云子珺强令下回去睡了,在路上云子珺忽然道:“我这几天手头上没什么事情。”
木氏呆了呆,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来,也没有接下他的话头,转口说道:“前几日你不在,对面周家的儿子来过一趟,说是有些事要请你帮忙,你明天过去看看吧。”
云子珺脚步停了一下,微微叹了口气,在木氏身后默然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