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色,要下雪了么?”云子珺出了安平居的大门,被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喷嚏。
白石城近些年来的冬天越发的冷了,还未到十一月,便已冻得人不愿上街了。街上往来的大多是各家的马车和穿着厚厚的夹袄的小贩,要么就是路边角落里衣衫褴褛,不知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的乞丐。这里也是整个白石城最繁华的大街,西面连着达官贵人们的院落,东面则是各省地的商人会馆,然而在冬日的寒意下,也渐渐变得愈来愈冷清起来。
“京都的十月,大约就是这样冷吧……”云子珺沿着长长的街道往家里走去,心里却突然想起一些无干的故事来。虽然这时候比起初来时的境况好了许多,家却还是刚来时候的老样子,没有再移动过。从这里步行到家,也是一件麻烦事,时间上比起坐马车要晚一两个钟头才能到,但云子珺此刻最是不缺的却也是时间,他想着动动许久没有活动的筋骨了,因而也没有叫上一辆马车意思。
街边的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有气无力的,两三个老妇人一手端着破碗盆,一手紧紧牵着几个孩子总在他跟前晃悠着,云子珺也没有心思在意……
大夏的京都是为安城,之所以称作安城而非其他,是因为当年的太祖皇帝定鼎天下后决意定都洛城,也就是后来的安城以寓意天下大安的意思,而洛城的名称也转移到了另一座城市的头上,为作区别,那座城市改称作东洛。安城自古交通便捷,周遭平原农业极为发达,地处膏腴之地而又有山川险阻,因而历朝历代多在此建都,到了此时,安城已经有百万人口,夜夜笙歌不断,游宴不绝。
……
……
四年前,夏朝廷的最后一次征北之战。
乌有历231年夏收之后,各地驻军十八万余人在并州的方郡和原郡集中后分两路誓师北伐,以北平王公孙鱼为大军主帅,西路军由夏朝名将北凉节度使潘林凤主持,而东路军则是由云子珺之父云商主持。大军七月底出发,到了八月中旬,已经陆陆续续有消息传来,这些消息当然是朝廷宣布的好消息,事实上,朝廷每日便能接到十几封军报,军机处也高负荷地运转着,各种命令、奏折和圣旨雪片一样在前方和京都之间传递,随之而来的紧张的气氛首先在安城的大街小巷中开始蔓延开来。
云府。九月。
自从云家家主云商出征之后,云府便冷清了许多,偌大一个庭院顿时觉得空荡荡的,云商的老妻木氏正带着年方九岁的小女儿修剪园中的花木,几个侍女立在一旁服侍,一名侍女一心跟着不断走动的木夫人,不料脚下一空,就要滑到。旁边一人急忙将她拉住,等侍女起身来,裙子已是颇为狼狈。木夫人一眼瞧见了,拉住身前的小女儿,转过头责备几句后轻声说道:“前天才下完雨,地上湿滑,你们也要小心些。”
正这时,只听见一阵脚步声从院墙那边响起,不久一名老仆妇手里拿着什么急匆匆从内院门口走了进来,在木氏身前停下躬身说道:“夫人,北边儿又来消息了。”
“怎么样?”木氏看见老仆妇时便已经放下了剪着枝叶的手,一面从容地问道。
仆妇笑道:“还是好消息,是老爷的消息!说是又有一场大胜,已经打到草原里了。这是老爷寄来的信,刚刚一个随老爷去的仆人带回来的,说是要夫人您亲自拆开。”
“哦,知道了。”木氏点了点头,也不看信,又问道,“有大郎的消息吗?”
夏人长辈或是好友称呼大郎即是家中长子,云家本家如今有二子一女,因云商未曾娶有妾室,因而没有嫡庶之分,长子为云子韶,是年二十岁,在军中任事,也在本次北征的名单中,木氏说的大郎,便是云子韶。
“还没有消息传来,老爷也没有说起大公子的事。”仆妇答道。
“知道了。”木氏有些黯然地点了点头,挥手让她出去。
等老仆妇出去了,木氏伸手抚了抚额头,也觉得有些疲倦了,便转身出了花园子走向屋子里。
“娘,可是有北边儿的消息了?”刚走到台阶上,木氏身后便传来又一阵脚步声。来人是个少年,一身读书装扮,穿着青色长衫,一张脸有些苍白,瘦削的脸显出几分病态来,眼睛也似乎有些模糊,总是半眯着,也还有些稚气的影子。既然能走倒内院来,自然不会是外人,少年走到木氏身边牵过小女孩儿的手,一面轻轻扶着她,一面接着说道,“娘是在担心大哥吧?大哥是在潘节度使军中效力,走的是西边的路,消息晚回来些也是应该的,娘也不必太过担心。”
木氏点了点头,一直走进屋子里头坐下,把手中的信递给少年后方开口说道:“子珺,你且看看,这是你父亲命人带过来的,没有通过官府驿站,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情。”
这少年,便是四年前的云子珺。
云子珺沉默地接过信,看了看封口后把信打开。信读得很快,云子珺读完信却并没有说话,却是思索片刻后将信递给木氏,然后看着窗外的景致一动不动。
“信上有一句是关于大哥的话……”云子珺犹豫了些许时候,还是开口说道,“北方或许要有事了。”
“怎么说?”木氏早已习惯了在有北方消息时听听自己儿子的想法,因此直接让云子珺先看了信。
云子珺说道:“虽说父亲已经进入草原,却始终没有取得大的战果,看信中的口气,情形好像不是很好。信上说潘节度使要派出几路偏师往草原而去了,里面就有一支是大哥所率领的。”
木氏叹了口气,道:“他们一心要建功立业,这也是好事吧。”
“我说的不是这个。”云子珺走到木氏身边,接着说道,“这里面或许有问题,那几路偏师只怕都是诱饵,大哥也在里面,可能……”
“可能什么?”木氏紧张地问。
“可能这是陛下的意思,潘节度有意为之,父亲……只怕是当作没有看见。”云子珺想了想,觉得有些话还是不提的好,转而又说道,“或许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吧,有父亲在,大哥不会有事的。”
木氏摇了摇头,忧心道:“我素知你父亲的为人,他心里只装得下朝廷,哪里还会在意你的哥哥如何,若是……若是子韶战死了,只怕他还要高兴!”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木氏拍了拍桌子就要站起来,云子珺将木氏按住,安慰道:“别生气,娘,小心动气伤了身子,还是等更详细的邸报来了再说吧。”
木氏想起久别的大儿,凄凄然说道:“我听说当今的宰辅李秋相公是你祖父的旧识,你祖父也曾将云家的一些事情托付于他,只是这些年为了避嫌为了避嫌疏远了一些。”
云子珺应道:“若母亲实在是担心的话,我明日便去拜访一下李相公吧。”
云子珺说着正要起身打算离开,只听见院外响起一阵响雷般的声音,喧哗声大起,木氏以为是有下人不安分,不悦地皱了皱眉头,云子珺说了一声“我去看看”便马上快步走过去。这时喧闹声已经到了客厅里,几个瘦削的小太监鱼贯而入后一个老太监施施然走进来,朝刚刚赶到的云子珺喊道:“云家主事人接旨!”
云子珺原本苍白的脸色一片潮红,此刻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封军报,这是信里面夹着的的,被他看后瞒着悄悄藏了起来。
这封军报除了叙说了几位将军的功绩,和斩获敌军的数目,可谓是战果累累之外,还提及了此时东路军面临的一些困境,然而云子珺却并没有哪怕一秒钟的心思停留在上面,因为他唯一看见的,就只有最后的一句话:
“云将军子韶所部二千骑西进遇北秦军,几全军覆没,副将张元、刘辛等战死,云子韶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