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嘛。”陈秋萍说,她立刻忘记了自己刚才的问题,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陈川手里提着的瓷制水壶上,“你要不要喝水?”母亲问儿子,“天气好热,要多喝水啊。”
陈川闷闷地嗯了一声,手脚麻利地为母亲倒了杯水,等她喝完,又问她想不想吃点东西,要不要上厕所,这几天头还疼不疼——总之,他就像一个啰嗦而周到的父亲,担心着女儿所有的一切,尽管这和他们的身份完全是相反的。
不想吃,不想去,不疼了。李秋萍温顺地回答了儿子每一个问题,间或她也提出自己的问题,像你哪天走去上学,在学校吃饱没有,同学有没有欺负你,上学远不远——她总是记不得陈川在哪里念书,只是大概知道是一个很远的地方——什么时候又回来。
过两天。吃饱了。没有。远。过几天再回来。陈川很有耐心地一一作答,尽管他知道其实毫无意义,这些问题陈秋萍问过他许多次,每次见到他都会问,然后第二次见到他依旧会问相同的问题,似乎陈川的回答对她来说毫不重要——的确如此,长期得不到治疗导致的病情恶化,以及后期药品为她带来的副作用就是极大的伤害了李秋萍的记忆力,有医生告诉陈家父子,他们的妻子和母亲,在不远的将来罹患老年痴呆的可能性比常人高上数十倍。
陈川在一片黑暗中凝视着母亲的面孔,哪怕事实上他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他安静地扶着母亲重新躺回床上,然后坐到床边陪母亲聊天,大多数时间里李秋萍只能给他一个简单而含混的回答,过不了多久李秋萍打着哈欠说:“哎呀,想睡觉。”
“那睡嘛。”陈川麻利地给母亲搭上毛巾被,然后轻手轻脚地往外走,他想了想,还是没有关上门——屋子没有窗户,唯一的通风处就是门口,这个天气,关上木门,里边和蒸笼也没什么区别。
场院里的争吵还在继续。
李冬梅双手叉腰和陈川父亲吵得厉害,陈川听了两耳朵,无非是三姨李冬梅一口咬定证明是妹妹李秋萍交给他的,现在说什么都不愿意交出来,而陈爱国看来是已经打算和岳家彻底撕破脸,日妈龟儿烂婆娘,什么话都是张口就来——千万不要以为乡坝场上的男人说不出什么难听的,只要他们愿意,能比泼妇说得更难听。
司法所长和大队书记完全没有想对场中的混乱说什么的意思。他们干脆把场坝留给了那对吵得天翻地覆的人,凑在一起小声商量了起来——安全青的意思是现在情况已经这样了,干脆就不要李冬梅手头的东西,大队这边再给陈家出个证明算了;叶树也对面前的争吵腻味得要命,如果不是职责所在和对陈川的巨大同情,司法所长早就抽身走了。
“那就这样决定吧。”安全青对叶树说:“我们趁热打铁,叫陈川跟我们走——他妈那个样子,也办不得什么事。”
叶树还想走一走程序,有些犹豫,想了想说:“不然叫上陈川爸爸,好歹是个大人。”她往那个吵得脸红筋涨的人指了指。
安全青嘿嘿两声,“你现在喊陈爱国,就等于是把李冬梅一起喊起了,还办啥子事哟。”
司法所长和大队书记把陈川叫过来,叫他带上他妈妈的户口本和身份证,还有医院开的各种证明——这些东西以前是陈爱国自己管,后来陈川长大了陈爱国索性就交给儿子——陈川尚且懵懵懂懂,但到底有个隐隐约约的猜测。听到大队书记同他讲“再开张证明”,那个隐约的盼望一下成了真,倒让他有点不敢当真似的。
“以后,以后真的是还给我们屋头?”陈川只觉得从喉头迸出来的每一个字,从嗓子里挤出来的每个音节都打着滚,抖着颤,少年一时间被这突然降临的巨大幸福给砸晕了头,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才好。
三个人正在大队的办公室里,安全青慢条斯理地在印着陈家湾大队的空白红头文件稿上写好落款,拿起手边的公章往上呵口气,再端端正正地盖下去——“给,千万收好,丢给不给找补的。”
旁边的叶树舒了口气,她拍拍陈川的肩膀,有些感慨地说:“川娃子,”这是学着当地的叫法,“你一定要好生读书啊,”她指了指桌上的文件,“这些,如果你不读书,不懂法,就要不回来啊。”
司法所长的这句话陈川印象很深。2000年之后,新的一波读书无用论在乡下兴起,很多年轻人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给家里减轻负担也好,或者是自己不想念了也好,把机会让给兄弟姐妹也好——他们就像候鸟一般纷纷南下,陈家湾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但这其中从来没有陈川,他始终记得叶树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要想改变命运,川娃子,你只能拼命读书。”
后来李冬梅又狠狠大闹了两场,还差点和陈爱国打起来,她在陈家的院坝里哭天喊地,说陈川是个白眼狼,陈爱国更是不得好死,最后陈爱国的堂兄弟看不过眼,几个人提了扫把叉棍把她赶出去,李家和陈家经此也算彻底老死不相往来。陈家湾的村民们议论纷纷,直到第二年都还有人拿出来当谈资,但这件事终究还是落幕了,从此陈爱国每个月能光明正大的领上这几十块的补助,后来再过了几年,补助又多了些,每个月有个百多块,不过那时候好像一切都在涨,百多块钱甚至管不了陈川一个月伙食费。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回到当时,陈川将盖了鲜章的证明小心翼翼地揣进衣兜里,使劲往里掖了掖,又担心它会掉出来,后来只好一只手伸进裤兜里按住,插兜走路看着倒是洋气,就是走路的人浑身僵硬,好像膝盖不会打弯。
叶树还要回陈家去宣布结果,也还要收拾东西,和陈川一路走,边走边笑话他:“哎呀,莫要这么紧张嘛,丢不了。”
陈川闻言停了脚,少年人咽了口唾沫,突然朝叶树板板正正地鞠了三个躬——吓了司法所长一跳,险些跌进旁边的稻田里。
嘴里一个劲地说“你这是干啥子?你这是干啥子?”,叶树手上忙不迭地来把陈川扯起来,她实在是不好意思,那时候也是年轻,面皮薄,一张白净的脸涨得通红。司法所长连连对陈川说:“你这样我咋好意思。”
陈川却不管他,只是认真地说:“叶所长,今天这个事,我晓得是托你的福。”顿了顿,少年的声音低了些,“我们屋头的事,闹了这些年,陈家湾几岁的娃娃都晓得说李冬梅不是好东西,那怎么突然安书记就说要解决了?莫说我年纪小,我晓得的,这是因为叶所长你在。”
叶树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也不是……”她左脚换右脚右脚换左脚地站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说:“这是我的工作嘛。”这句话好像让叶树一下子抓住了重点,脸色正常了不少,又给陈川说:“这是我们的工作,陈川你不要放在心上。”
就好像陈川知道安全青突然对陈家的事情热心是因为他找来了叶树这个司法所长,官不大权不大,但无论如何也是穿制服的——叶树对陈家的事情上心也是因为司法局最近要树立工作典型,运用司法救济帮助了一个在重庆念书的学生娃娃,这明显比那些调解农人的鸡毛蒜皮要来的好看和高明。
两个人别有心事的回到陈家,看热闹的村民散得只剩三三两两,李家的人就只剩下一个李德安还在院子里。他捏着旱烟心事重重地坐在门口,看见陈川回来,外公和他打了个招呼:“川娃子。”
陈川站住脚嗫嚅着嘴唇低声喊了句外公,然后闭上嘴巴低着头看脚尖。
李德安眼神复杂地看他半晌,把原本想说的那些长篇大论都咽了下去,只说了一句:“莫要记你外婆和三姨的气。”
老人也不等他回答,一个人背着手回家了。
陈爱国独自收拾着院子,他捡了茶杯,扫了满院子的瓜子花生壳,又把凳子桌子搬回堂屋,陈川赶紧上去帮忙,而叶树则把自己的东西收进背包,时间已经不早了,她还得要爬小半座山到公路边上去等司机开车来接她。
东西收拾好,叶树叫住陈爱国,“证明我给陈川了。”她看着对方那张木讷沧桑的中年人面孔一下子变得惊讶和不安,心里不由得叹口气,脸上倒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我和你们安书记也商量了下,都觉得这恐怕是最好的处理办法,当然,如果你觉得不服的话,还可以到司法所去找我。”
陈爱国不安地搓动着双手,结结巴巴地开口说:“不得去找,不得去找……”他现在才突然反应过来叶树刚才告诉他的是什么意思,眼睛一下瞪得老大,又猛地回身看了一眼陈川——少年正往叶树的背包里塞腊肉和香肠,叶树跟着看过去连忙喊哎呀川娃子你在干啥子,一边扔下陈爱国跑过去要把背包从陈川手头抢出来。
陈川躲着叶树的手,提着背包和司法所长满场坝跑着绕圈子,直到把所有的香肠腊肉都塞进去并且确保叶树一时半会拿不出来才把背包递给她:“都是我们自己屋头的,”陈川的眼神里带着恳求,“不值钱,叶所长回去吃点新鲜。”